入夜后。
李洵踏着清辉,信步往那僻静的寒香坞而去。
此处是妙玉清修之所。
庭前几株老梅疏影横斜,与主人那孤洁性子倒有几分契合。
坞内只点了一盏青灯。
光线昏黄柔和。
妙玉早已卸了白日那身拒人千里的冷傲,只穿着一件月白绫缎寝衣,外罩着半旧的青灰色细衣坎肩,跪坐在蒲团上,对着一卷经书静看。
听闻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那捻着佛珠的纤指微微一顿。
李洵也不言语,自行脱了靴子,从身后拥住她。
“妙玉师傅今日又参了什么妙谛?”他低声问道,顺势盘腿坐在蒲团上。
妙玉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软了下来,闭目轻叹:“王爷何必明知故问。佛曰色即是空,贫尼却总在这色空之间,挣扎沉浮不得解脱。”
她声音略有颤意,既是自嘲,亦是邀请。
李洵低笑一声:“既不得解脱,何不且沉浮一番?佛法无边,孤与法师正好一同参详这助人为乐的功德。”
一个旷日许久,一个深谙此道。
直待到三更梆子响过,寒香坞内的佛法探讨方在一声悠长叹息中暂告段落。
李洵披衣而起,施施然回到自己的主寝殿时,已是万籁俱寂。
殿内只留了几盏守夜的灯烛。
今夜当值的是香菱,这小丫头因等得久了,正靠在外间的榻上打盹儿,手里还捧着一本诗集。
她睡得并不沉,李洵一进来便醒了,听见动静,揉了揉惺忪睡眼,见是李洵回来,连忙起身,怯生生地唤了声:
“王爷回来了,奴婢这就去给您铺床。”
香菱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眼神懵懂如小鹿,纯真中透着不自知的媚态。
李洵刚在妙玉那里尽了兴,此刻见了这般鲜嫩可人的模样,那点子余勇又被勾了起来,哪里还把持得住。
翌日清晨。
李洵难得能早起。
香菱却是起的比他还更早,殷勤小心地伺候他洗漱更衣。
李洵看着她眉眼间的春意,心中满意,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惹得小丫头又是一阵脸红。
并未急着出门。
而是命香菱在书房铺开上好的宣纸,香菱在旁边研墨。
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略一沉吟,便开始写工学院招生表。
年十三以上,工匠子弟、军户后人、道观学徒、商贾儿郎、账房学徒凡双手灵巧、心算精准、于农事、营造、经济等有一技之长皆可报名应试。
新农学、新算学、新建筑学、新经济学等,要求学子主修一门,旁涉其他,务求专精与广博相结合。
写到此处,他笔锋顿了顿。
想起宝钗的周全、探春的干练、黛玉的灵慧,乃至府中诸多女子展现出的聪颖,又毅然写下男女不限四字。
但考虑到男女混在一起多有不方便,又补充分设男苑、女苑。
仅是允许女子入学这一条,就足以惊世骇俗。
看到未来强国的班底在此初具雏形,他放下笔,轻轻吹干招生公告。
方才满意将公告细卷起,夹在腋下,信步向姑娘那走去。
李洵刚走到姑娘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便见那挂着厚厚猩猩毡帘的馆门咯吱一声从里推开。
一个纤巧的身影裹着白狐裘的风帽,正由雪雁和红缨一左一右陪护着,似要出来走走。
不是黛玉又是谁?
黛玉猛一抬头,瞧见李洵,微微一愣,随即那双含情目便落在了他腋下夹着的那卷纸上。
她唇角自然弯起一抹似讥似俏的弧度,声音清凌凌地打趣道:
“哟,这可真是稀罕。王爷今儿个莫非是转了性子,一大清早就夹着书卷来找咱们探讨不成。”
李洵快走两步到了近前,顺势就将那卷纸抽出来,轻轻往黛玉怀里一塞,笑道:
“好个玉儿,眼睛倒尖,书是没读,孤不过是捣鼓了点新鲜玩意儿。
既然有兴趣,孤不妨让你们这些才女品评品评,看看这玩意儿可是有趣?”
黛玉下意识接住了那卷纸,嗔怪地横了李洵一眼,却也没推开,只由着红缨重新打起了帘子,三人一同又转回了屋内。
“雪雁,再去添个手炉来,王爷身上带着寒气呢。”黛玉一面吩咐,一面自顾自地走到案桌前,这才低头展开那卷纸,回头冲其它姐妹笑道。
“快都来瞧瞧稀罕物。”
李洵将招生公告随手丢给林黛玉后,自己便大马金刀地在膳桌主位坐下,招呼侍女送早膳来。
喝点米粥,吃了一碟豆腐皮包子。
探春,宝钗,史湘云、黛玉这几个姑娘是小团体。
像惜春则拉着迎春去了妙玉那里,不爱热闹的她们,又是另一个小团体了。
而尤氏姐妹则在秦可卿那屋子里陪着解闷儿。
这些姑娘比大多男子眼界长有见识。
林黛玉一面展开,还未细看其内容,只见密密麻麻都是小字,眸子斜睨了李洵一眼:
“王爷这般勤奋,倒叫我们这些闲人好生惭愧。”
其它姑娘本来还不怎么在意,只有在旁边摆弄水仙的史湘云回过头来瞧了瞧。
“还真让玉儿猜对了一半。”李洵舀了一勺粥,吹着气,浑不在意地笑道。
“读书是假,捣鼓些新鲜玩意儿是真,你们瞧瞧给孤品评品评。”
他这话一出,薛宝钗和贾探春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探春几步凑到黛玉身边,宝钗则沉稳些,也挪步近前,史湘云更是干脆,丢下水仙剪子就挤了过来。
几个姑娘便围作一团,目光都落在那张展开的纸上。
工学院招生公告?
首先入眼的几个大字,让博学多才的姑娘们晕头转向,这是劳什子东西?
林黛玉轻声念道:“不论出身,只问实学,匠亦可为国士,巧技亦能兴邦,不科举,玩着就能国富民强。”
“是书院啊?”史湘云摸着点了门道,好奇看向李洵。
李洵不说话,示意她们自己看。
反正今天都要贴出去的,又不是秘密。
薛宝钗接着往下念:“年满十三,不限男女,分设男班、女班,凡手工精巧、擅算学、通经济、知农事、晓营造,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报名。”
念完这些,宝钗微微蹙眉,拿团扇掩住口鼻,颇为震惊的瞥了眼李洵。
这书院可不是寻常的书院,教的东西,在正经士人眼里都是杂学而已,当下被认可的仍然是四书五经那一类学问。
探春目光看到下一排:“新农学、新算学、新建筑学、新经济学等,主修一门,旁涉其他。”
姑娘们愈发看不懂了,这些东西还有新旧之分?!
免学杂费,学期两年,学成考核优异者分配职司享俸禄。
在学期间,每月发放米粮、油盐及生活银钱,以资家用。
成绩卓绝者,可留院任教,或经考核,擢升为官,暂定七至九品。
这公告一条条读下来。
几位姑娘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好奇渐渐变为惊愕。
再到难以置信,最后竟都屏住了呼吸,厅内一时落针可闻。
史湘云捂住小嘴儿惊叹一声,心直口快,扯着嗓子道:
“王爷姐呼,你这、你这玩的有点大呀。”
贾探春一双俊眼瞪得溜圆,指着不限男女和分设女班那几行字,声音都有点发颤:
“王爷……这、这女子亦可入学?与男子一般修习考绩、女子也能为官?”
她虽是庶出,却素有雄心,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立一番事业。
此刻见这公告上面竟还为女孩儿开了入学先例,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热。
李洵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轻松说道:“有何不可,孤搞的学院与寻常不同,玩的就是离经叛道。
女子怎么了,只要能达到孤的要求,莫说女子,牛马都收。”
薛宝钗虽也震惊,却更快地稳住了心神,她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商人子弟也在招收范围。
还有新经济学,可擢升为官这些字眼。
薛家是皇商富贵已极,却始终脱不了商贾二字,地位低下。
若薛家子弟能凭真才实学踏入此学院,甚至博得一个官身,倒也不失为改门换庭的出路。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不成器的哥哥薛蟠,而是在算学和经济上颇有天分的堂弟薛蝌。
这简直是给薛家开了一扇通往完全不同未来的门!
她不由抬眸深深看了李洵一眼。
李洵正漫不经心地捧着茶呲溜一口,仿佛这石破天惊的公告与他无关一般。
林黛玉细细看完,将那纸轻轻放在桌上,罥烟眉微微挑起,担忧道:
“王爷这般行事,会引来多少非议,那些读圣贤书的士子们,岂能容得下你这不论出身、‘匠亦可为国士的说法?
更何况这招收女学生……”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清晰:“只怕唾沫星子都能把这工学院给淹了。
你、……何苦来哉,去揽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莫非真是只图个好玩儿?”
李洵又喝了一口茶,神情舒爽,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众女笑呵呵道:
“好玩自然是好玩的。
你们想啊,孤找一帮老百姓边玩边造,就把国强起来了,不得气死那些饱读诗书的榆木脑袋?
孤就是要羞死他们,气死他们,怄死他们,让那群纸上谈兵的腐木睁大眼睛看清楚了,甭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耗子的那才叫好猫!”
“至于士人非议?”李洵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摆手:
“他们骂孤骂得还少吗?多这一桩也不多,孤本就不靠他们的口水过日子。
种出更多的粮食,打仗牺牲更少的将士,百姓生活能更加便利,是那些圣贤书里能变出来吗?”
他这番话,说得探春眼中异彩连连,她忍不住接口道:
“王爷说的是,论语也好,孟子也罢,终究只是能教化人心的。
探春认为实实在在的民生经济,兵甲农工,才是立国之本!
只是历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王爷此举,无异于逆流而上,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言语中已带上了由衷的敬佩。
李洵字里字间虽说都是以玩为本的,但写在招生公告中的字,可不像是单纯为了好玩,那些学科看似都是杂学,非主流科举之学。
但是。
却都是实用的技术,至于那洋名堂,姑娘们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西洋钟那些不都是洋人捣鼓的?确实很方便啊……
足以见得,学习洋人的东西也并非就是崇洋媚外了,只学他们好的不就成了。
薛宝钗此时也缓缓开口,解析道:
“这新经济学、新算学,实则是经世致用之学。
普通老百姓学成以后,也能找到一份活计,于国于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擢升为官一事,干系重大,王爷还需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李洵赞许地看了宝钗一眼:
“孤自有分寸。
这官身也不是白给的,需得有真本事,做出实打实的成绩来。”
史湘云听得半懂不懂,却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就觉得有意思。
若是有什么新算学能让人一看就明白,那才好呢。
还有那新农学,要是真能让庄家长得更好,岂不是功德无量?”
湘云心思单纯,只觉得这事新鲜又利民,当然捣鼓洋人那些东西她更感兴趣。
林黛玉见他说得笃定,并非全然胡闹的样子,心中的忧虑稍减,那点促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抿嘴一笑,道:
“原来王爷并非闲王,竟也怀着一颗实业兴邦的苦心。
只是这工学院的名字,未免太过直白,不如叫格致院、实学院听着雅些?”
李洵哈哈一笑,起身走过去,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黛玉挺翘的鼻尖。
“就玉儿你最挑剔,什么格致实学,孤就是要叫工学院。
名字直白些,正好让那些想来的工匠、农户子弟听得明白。”
贾探春再看向那招生公告时,目光已变得无比灼热,她轻声道:
“王爷,这工学院若真能办成,实乃天下寒门子弟,乃至我等闺阁女子之幸。”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
“但有所需,探春愿效绵薄之力。”
她虽不能亲自去学,却渴望能参与其中。
薛宝钗也温言道:“我家中有位堂弟,于算学经济一道略有天赋,若王爷不嫌弃,届时可让他来报名一试。”
这是明确的表态和支持,当然也有宝钗自己的盘算。
李洵朗声笑道:
“有你们这句话,孤这工学院,定然要办得风风火火,都还没吃早膳吧?先用早膳,凉了可就辜负这美食了。”
姑娘们心思各异地重新落座。
工学院在她们心中激起的波澜,恐怕许久都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