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
那刘长史奉了忠顺亲王李洵之命,怀揣着那份工学院招生公告。
领着两个王府亲兵,径直来到了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主街大市口。
此处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更是各类官府邸报,民间消息的集散之地。
刘长史面无表情,命亲兵驱开闲杂人等,亲自将那份公告端端正正地贴在了专设的告示栏最显眼的位置。
他一身王府属官的威仪,加之身后两名按刀而立煞气腾腾的亲兵。
使得周遭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敢远远瞧着,交头接耳,却无人敢大声议论。
待刘长史贴罢公告,目光冷峻地扫视一圈,确认无误后,便领着人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他这一走,老百姓仿佛解开了定身法术,人群呼啦一下便围拢了上去。
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有那识文断字的,便被众人推举到前头,赶紧地高声念将了起来:
“工学院招生公告……不论出身,只问实学……
这年满十三,不限男女招生,招收专精新农学、新算学、新建筑学、新经济学……
免束修,每月发放米粮、油盐及生活银钱。
考核优异者,分配职司,享学院发放月钱,成绩卓绝者可留院任教,或经考核,擢升为官,七至九品……”
这公告内容,一条比一条惊世骇俗,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不论出身?工匠、农户、甚至商贾子弟都能入学?”
一个穿着儒衫的年轻秀才也跟着看完了,瞪大眼睛首先惊呼,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与愤然。
“这成何体统,圣人云,有教无类,却也非是这般鱼龙混杂,岂不是玷污了学堂神圣之地?”
“只听过书院一说,工学院是劳什子,难道是工部衙门分出来的?”
旁边一个摇着折扇,看似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嗤笑一声,用扇子指点着公告:
“我说诸位,还没看明白吗?这劳什子工学院分明就是忠顺王爷闲来无事,找的新乐子。
瞧瞧这些科目,什么新农学建筑学,算术学、尽是些奇技淫巧贱业之流,王爷这是要招一批陪他玩闹的搭子呢。”
此言一出。
顿时引来不少自诩清高的读书人附和。
“正是此理,好好的集贤书院,听说被王爷强占了去,原来就是用来捣鼓这些洋名堂,真是暴殄天物。”
“最可笑是还要招女学生!”一个尖嘴猴腮的书生挤眉弄眼,拿扇子掩住口鼻,压低声音贼笑。
“嘿嘿,分设女班?说得冠冕堂皇,谁知道是不是……嘿嘿,王爷风流之名满京城,
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教唆良家女子抛头露面,岂是正经人行径?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呀。”
众人闻言,心照不宣的哄笑,仿佛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或者说这才是王爷的真正意图。
和女学生捣鼓一起,想想就……
很刺激哩。
更有那等迂腐老儒,气得胡子直翘,顿足道:
“荒谬!荒谬至极,擢升为官?靠着这些匠人之技,商贾之术也能当官?
我辈寒窗苦读十数载,乃至数十载,方有鲤鱼跃龙门之望。
若让这些操持贱业者轻易得了官身,朝廷体统何在?纲常何在?
难道日后我等见了那泥瓦匠出身、种田出身、甚至是那拨弄算盘的商贾出身之人还要称一声大人不成?”
这番话引得周围许多读书人连连点头,面露鄙夷与忧色,仿佛看到了斯文扫地的未来。
“呵呵,到时候官职倒也有趣得紧,就叫种田官、泥瓦匠官、织布官、符合身份又贴切。”
然而。
与这些读书人的讥讽愤怒不同。
人群中另有一些人,听着那一条条念出的公告,眼睛却越来越亮。
一个衣衫褴褛手上满是老茧的中年汉子,扯了扯身边同伴的袖子,声音带着颤抖:
“他三叔,你听见没?不要钱,还,还给发米发钱哩!”
那被称作三叔的算是个老木匠,十岁就跟着师傅学木工。
如今快四十岁了,凭他的手艺,只需看一眼便能仿造市面的东西完美复刻下来。
他死死盯着公告,喃喃道:
“听见了,听见了……学成了还能安排活计吃皇粮……
甚至……甚至能当官?老天爷,这不是做梦吧?”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让他确信这不是幻听。
几个穿着伙计短打看样子是在酒楼或商铺帮工的年轻人,挤在一起激动地低声议论:
“新算学,新经济学,这……这不就是咱们平日里接触的算账吗?这也能入学,乖乖,我没听错吧。”
“只要选一门主修就成,俺力气大,手也巧,去学那个什么新建筑学准成。
不就是修房子搭桥吗?俺们老张家世代吃的便是这碗饭。”
“管他是不是陪王爷玩,有真金白银拿,有粮食领,还能学手艺,将来有盼头这比在掌柜手下挨骂受气看不到出路强多了!”
”等这工学院出来,俺就让家里五个娃去试一试,能进去一个就不愁哩啊。”
“就是,那些秀才公瞧不上,正好,少些人跟咱们抢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等这工学院开门,俺一定要去试试,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有寡妇往前挤了挤,众人都让开,那寡妇在后面听见招女的,还以为有活计,这世道能给妇道人家提供赚钱门路的可不多。
结果听到是什么学院招收学生,她本来颇为失望。
结果陡然一听,居然还能免费领米粮,忍不住问那些认识的。
这一听就激动的直往家里跑,别的不说了,农活儿和纺织她可是从小干到大。
这些工匠、学徒、农户、商户子弟,平日里处于社会底层,何曾有过这等一步登天的机会?
那免束修、发钱米、安排职司、擢升为官的字眼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他们原本灰暗无光的前路。
就在这沸沸冲天的议论声中。
两顶青呢小轿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缓缓行至街口,却被拥堵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轿中人似是有些不耐,吩咐了小厮前去打听。
不多时,小厮回来,隔着轿帘禀报:
“老爷,是忠顺王府新贴的告示,说要办个工学院招收学生,条件颇为奇特,引得众人围观议论。”
左边轿子里坐的乃是礼部侍郎方道然,右边则是翰林院编修梅谭。
两人听闻皆是眉头一皱。
方道然掀开轿帘一角,冷眼扫了扫那围得水泄不通的街口,嘴角撇过淡淡的讥诮。
他放下轿帘,隔着轿子对梅谭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陛下推行新政之心仍未死啊。只是阁老部堂们屡次驳回,陛下这是换了路子,让这位王爷出来搅动风云,投石问路呢。”
梅谭的轿子里传来一声轻笑,了然道:
“恩师所言极是。只是这石头估计成不了美玉。招收些贩夫走卒工匠贱籍,甚至无知妇人,就想成就实业兴邦?
未免太过儿戏,依我看,不过是陛下与王爷的一场闹剧,任凭他们折腾去,终究是竹篮打水徒惹人笑罢了。
靠这些字都认不全的粗鄙之人兴邦,还要我们干什么,科举干脆也关闭得了。”
方道然微微颔首,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令郎初汐近日学业如何?今岁秋闱,可有把握?”
梅初汐是梅谭之子,算是他的徒孙,关系匪浅,名声都是挂钩的。
提起儿子,梅谭语气中顿时充满了骄傲:“劳恩师挂心,犬子近日得祭酒大人亲口夸赞,
言其天资聪颖,经义文章已是炉火纯青,秋闱之中,必能脱颖而出。”
方道然捻须微笑:“如此甚好。切记嘱他戒骄戒躁,潜心攻读。
莫要被这些旁门左道、喧嚣世相扰了心神。正道,终究在圣贤书中。”
“是,学生会严加管教,定不让他辜负恩师期望。”梅谭恭敬应道。
两顶小轿随即在随从的开道下,缓缓驶离了这喧嚣之地。
仿佛方才所闻所见。
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浊气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