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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郁那句低沉而郑重的“受教了”,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分量,那不似往常带着算计或试探的敷衍,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触动与深思。这让我原本因长篇大论而有些疲惫的精神,又为之一振。

月光似乎比刚才更清冷了些,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拂过面颊,带来一丝凉意。我抱着琵琶,指尖无意识地勾勒着琴弦的轮廓,脑海中却因刚才关于《琵琶行》中女性命运的讨论,联想到了另一个更为古老、也更为着名的身影——那个被载入史册,与“亡国”二字紧密相连的绝色女子,西施。

在我的时代,关于西施的传说纷繁复杂,但大多逃不开“红颜祸水”的论调。然而,林晓所接触到的信息更为多元,知道历史并非如此简单。我想知道,在这个时代的顶尖士族、一个习惯于从权力格局看问题的男子眼中,西施究竟是何等形象?难道真的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导致吴国灭亡的祸水吗?

我抬起头,望向坐在一旁,似乎仍在回味方才对话的阮郁,开口问道:“阮郁,既然说到女子命运与历史评价,我倒想问问你,在你看来,那越国西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我顿了顿,没有直接抛出自己的观点,而是先引述了一句诗,这是晚唐诗人陆龟蒙的《吴宫怀古》,此刻用来试探他的看法,再合适不过:

“‘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我缓缓吟出,目光紧盯着他,“依你之见,这诗中所言,可有道理?西施之于吴国之亡,当真负有那般重的罪责吗?还是说,在你们这些……呃,读史论政的男子眼中,她终究不过是一枚美丽的棋子,一泓倾国的祸水?”

我将问题抛给了他,带着几分好奇,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我想听听,这个精于谋略、身处权力中心的阮郁,会如何评判这个千年前搅动风云的女子。这不仅仅是在问西施,更像是在试探这个时代对女性价值的普遍认知,以及他阮郁个人,是否也跳不出那“女色误国”的陈腐窠臼。

(阮郁视角)

阮郁甫从《琵琶行》带来的思绪震荡中稍稍抽离,便听到了苏小小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西施?他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思维的跳跃,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方才她既能对琵琶女的心境有那般深刻的共情与剖析,此刻问及另一位命运更为曲折、在历史中争议更大的传奇女子,倒也符合她一贯的…不循常理。

他注意到她引用的诗句——“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此诗他未曾听闻,但其意旨鲜明,直指亡国之责在吴王自身,而非归咎于女色。这观点,在当下主流史论中,并非没有,但往往被“红颜祸水”的强大叙事所掩盖。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回答。苏小小这个问题,看似在问史实,实则是在问他的史观,问他对女性在历史进程中角色的看法。他习惯于在朝堂上权衡利弊,在案牍间分析得失,却鲜少被要求从一个女子的角度,去审视另一个女子的历史命运。

他整理着思绪,缓缓开口:“西施其人……”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沉稳,“史载其容色倾国,越王勾践用以惑吴王夫差,终成复国大业。若论其本身,不过一浣纱女,命运由人摆布,何来抉择之权?将其视为导致吴亡之祸水,实乃舍本逐末之论。”

他目光微抬,望向虚空,仿佛在追溯那段古老的历史:“吴王之败,根由在于其自身。伐齐争霸,空耗国力;任用佞臣,疏远忠良;骄奢淫逸,不恤民力。即便无西施,以夫差之刚愎,吴国之败象亦早已显露。诗云‘吴王事事须亡国’,可谓一语中的。将偌大一个王朝的倾覆,归咎于一弱质女流,不过是后世史家为其君讳、为其自身推卸责任之便利说法罢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微转,带上了几分他惯有的冷静剖析:“然则,西施亦非全然无辜。其身负使命,周旋于吴宫,其言行举止,无疑加速了吴王沉湎享乐、荒废朝政的进程。在此意义上,她确是一枚关键的棋子,一把锋利的匕首。只是,执棋者、持匕者,并非她自己。”

他最终总结道:“故而,在郁看来,西施其人,是悲剧人物,其身不由己,其名被利用。既可叹其命运之飘零,亦可惜其成为权力博弈中之利器。单纯以‘祸水’论之,失之偏颇;然若全然将其剥离于亡国因果之外,亦非客观。史笔如刀,往往简化复杂,女子容貌,易成焦点,而庙堂策论、国君失德等根本,反被淡化。”

(苏小小视角)

我静静地听着阮郁的分析,心中暗自点头。他的回答,没有让我失望。他没有简单地附和“红颜祸水”论,也没有一味地为西施开脱,而是看到了她作为“棋子”和“工具”的悲剧性,更将亡国的根本原因归咎于吴王自身的失德与战略失误。

这种客观而冷静的剖析,符合他一贯的思维方式,也显示出他超越了那种简单粗暴的性别归因。这让我对他的观感,又好了一分。

“看来阮公子并非那等迁腐之辈,能将史事看得这般透彻。”我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真实的赞许,“的确,将亡国之罪推给女子,是最省力也最不公平的。夫差若真是明君,又岂是区区美色所能惑?无非是他自身早已沉溺,西施的出现,恰好成了他放纵的借口,也成了后人为他开脱的替罪羊。”

我顿了顿,想起林晓那个时代对西施更为复杂的解读,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我甚至觉得,西施或许比许多人都要清醒。她明知自己是棋子,是武器,却不得不背负着使命,在敌国的宫廷中强颜欢笑,那种内心的煎熬与分裂,恐怕比单纯的亡国奴更甚。她最终的结局,无论是随范蠡泛舟远去,还是被沉湖殉国,都充满了谜团与悲情。她这一生,何其不由自主。”

说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感慨,看着阮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那么,阮公子,若你日后位极人臣,书写青史,或品评人物时,是否会记得今夜所言,对那些被史笔简化为‘祸水’的女子,多一分审慎与悲悯?而非人云亦云,将脏水尽数泼向她们?”

月光下,我的目光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我想知道,他此刻的清醒,是仅限于此情此景下的高论,还是能真正融入他未来的行事与判断之中。

阮郁迎上我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他沉默了片刻,并未直接承诺,只是缓缓道:“史册沉重,笔墨千钧。郁虽不才,亦当力求……不被表象所蔽,不囿于成见。”

他的回答依旧谨慎,带着权谋家特有的留有余地。但我能听出,他并非虚言敷衍。

这就够了。至少今夜,在这西泠小院的月光下,我们达成了一种关于历史、关于女性命运的,难得的共识。

我将琵琶轻轻放在身侧,仰头望向那轮已过中天的明月,心中一片澄净。与阮郁这般“高级”的交谈,虽然耗费心神,却也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全然孤独地存在于这个时空。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存在能够理解另一种声音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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