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质问，短暂的沉默后，压抑的骚动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低语声、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目光在彼此脸上惊疑不定地逡巡，猜忌与怀疑的毒藤疯狂滋长，缠绕着每一颗惊魂未定的心。
“是他！”一个嘶哑的声音猛地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指向性。
人群被这声音惊得分开一条缝隙，一个身材瘦长、面色青白、左颊带着一道深可见骨刀疤的筑基中期修士——田蓬，越众而出。他右手食指直直戳向人群后方闭目调息、气息沉凝的胡龙象！
“墨蛇大人！内奸定是此人！”田蓬眼中燃烧急于撇清的疯狂，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胡龙象！来历不明！甫一登岛，蛇首峰便遭此大难！他杀了岳峥？焉知不是星海盟的苦肉计？！若非内鬼通风报信，星海盟的走狗如何能如此精准设伏？！定是他！”他的话语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沉默的青年身上。
胡龙象缓缓睁开双眼，眼底一片寒潭般的沉静，不见丝毫波澜。他并未立刻反驳，只是迎着田蓬怨毒的目光，也迎着墨蛇审视的寒眸，挺直了脊梁，如同一杆插在礁石上的标枪。
“放你娘的屁！”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盖过了所有嘈杂！毒蝰那魁梧如山的身躯猛地踏前一步，独眼赤红如血，死死瞪着田蓬，狂暴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逼得田蓬脸色更白，下意识后退半步。
“田蓬！你这条瞎了眼的疯狗！”毒蝰戟指怒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胡龙象不可能是内奸！老子拿命担保！”
他猛地转向墨蛇，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铁锤砸落：“其一，岳峥！岳峙那老狗的亲弟弟！是胡龙象在灰藻集当众格杀！杀其统领血亲，此乃不死不休之仇！若他是内鬼，星海盟岂会下此血本？用岳峥的命来做饵？荒谬至极！”
“其二！”毒蝰声音更高，带着一种亲身经历的悍勇，“就在方才！岳峙那老狗用‘锁星网’截杀我最后那艘船！若非胡龙象的毒虫自爆污秽星力，破开那光网一角，那船上的兄弟，此刻早已是星狱里的孤魂！他若有异心，只需袖手旁观，我海蛇盟今日折损更巨！此乃救命大恩！”
他深吸一口气，独眼扫过众人，最后重重落在胡龙象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其三，时间！胡龙象初至蛇首峰不过数日！行动路线、伏击地点，乃我毒蝰与墨蛇大人亲定！他一个新人，如何能在如此短时内，将如此详尽的机密传递出去？除非他有元婴老怪的神通！田蓬，你这般攀咬，是何居心？！”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向田蓬。
田蓬被毒蝰的气势与条理分明的驳斥压得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却兀自强辩：“强…强词夺理！焉知他没有秘法…或…或是被星海盟种下追踪印记而不自知…”
“够了！”墨蛇冰冷的声音瞬间冻结了所有的争执。他不再看田蓬，目光在胡龙象脸上停留一瞬，又缓缓扫过平台上那一张张惊惶、猜忌、疲惫不堪的脸。
田蓬的攀咬虽被毒蝰压下，但猜忌的种子已然深种，人人自危。若不能以雷霆手段揪出真凶，残存的这点人心，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掌中，不知何时托起一枚鸽卵大小的珠子。
此珠非金非玉，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不断流转变幻的混沌色泽，时而如深海漩涡幽暗无光，时而又似月下海面浮光掠影，散发出一种迷离、虚幻、令人心神摇曳的诡异波动。
正是他不久前于一处上古海修洞府中意外所得的异宝——蜃楼珠！
“人心鬼蜮，言语可欺。”墨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韵律，“然幻境如镜，照见本真。”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缕极其精纯的金丹灵力，无声无息地注入那混沌珠中。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直接在所有人神魂深处响起的颤鸣！蜃楼珠骤然光华大放！那流转的混沌光芒如同活物般爆开，瞬间化作一片迷离梦幻、无边无际的光雾，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席卷了整个幽骸溶洞！
光芒所过之处，幽蓝的钟乳石、墨黑的海水、嶙峋的礁石平台……所有景象都在瞬间扭曲、变形、溶解！
幸存者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心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拽离了身体，堕入一片光怪陆离、颠倒迷离的幻梦之海！
胡龙象只觉脚下坚实的礁石瞬间化作流沙，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沉陷。四周不再是幽暗的溶洞，而是一片无边无际、色彩斑斓到令人眩晕的迷离光海。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眼前飞速旋转、组合、破碎：有灰藻集栈桥上岳峙那冰封万里的眼神，有星潮倒灌时撕裂天穹的狂暴星辉，有毒蝰狰狞狂笑的脸，有墨蛇端坐蛇王座的阴冷身影……记忆的碎片被疯狂搅动、放大、扭曲，真与假的界限彻底模糊。
他强守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不破魔躯第三层带来的坚韧意志如同深埋礁石中的金精，死死锚定心神。骨骼深处那层淡金微光无声流转，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幻力侵蚀。他“看”到身旁的修士们，有的在光海中疯狂大笑，手舞足蹈；有的抱头蹲下，发出凄厉的哀嚎；有的则面容呆滞，如同木偶般在光流中漂浮。
在这片混乱的光海深处，一道扭曲的人影却显得格外“清晰”。正是田蓬！他脸上那怨毒疯狂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沉沦于自身的幻象，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朝着光海深处一个特定的、不断变幻的光点“奔”去。
那光点渐渐凝实，竟化作一道模糊的身影轮廓，虽面目不清，但身着星海盟标志性的银蓝镶边长袍，气息冰冷威严。只见田蓬在那幻影前猛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双手以一种极其古怪而隐秘的姿势交错于胸前，拇指内扣，食指相抵，如同某种古老的结印。
一个艰涩、短促、却蕴含着特殊韵律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穿透了光海的喧嚣，清晰地烙印在胡龙象的神识感知中：“…奎…宿…归…位…”
这声音，这姿势！胡龙象心头剧震。这正是他在灰藻集“集管处”石屋外，潜伏于阴影中时，曾亲耳听到、亲眼所见！当时那个被白面副手逼问得几乎瘫软的守卫，在极度惊恐下，曾无意识地、飞快地做出过这个手势，口中也模糊地吐出过类似的音节！
原来如此！蛇首峰的位置、撤离的路线、古阵的弱点……一切泄密的源头，竟是此人！他非但与星海盟暗通款曲，竟连那守卫级别才能接触的密语暗号都知晓，身份绝非寻常！
就在田蓬吐出密语暗号的瞬间，光海深处，又有几道微弱的光点剧烈闪烁起来。三个混在人群中的练气期修士，在幻境迷离之下，口中也喃喃念诵出断断续续、却同样带着“奎”、“宿”、“归”等字眼的音节！他们的精神防线显然远不如筑基修士坚韧，在这迷幻蜃境之下，深埋心底的恐惧与秘密，如同沉船般被强行打捞出水！
“嗡——！”
蜃楼珠的混沌光芒骤然收敛，如同退潮般缩回墨蛇掌心。溶洞内扭曲的光影瞬间消散，幽蓝的钟乳石、墨黑的海水、冰冷的礁石平台重新显现。幻境破碎的刹那，绝大多数修士如同大梦初醒，茫然四顾，眼神空洞，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大口喘息，犹自沉浸在方才那光怪陆离的恐怖之中。
唯有四人，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浑身僵硬，面无人色！
田蓬脸上的狂热凝固成死灰般的绝望，他维持着那古怪的结印姿势，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雕。另外三个练气修士则直接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腥臊弥漫，他们眼神涣散，口中兀自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显然已被那识破隐秘的极致恐惧彻底摧毁了心神。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幽骸溶洞。
墨蛇缓缓放下托着蜃楼珠的手，那枚奇珠已隐入他宽大的袍袖之中，不见踪影。他白净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毒鳗般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杀意已凝成实质的寒流。
“奎宿归位…”他轻轻重复着这曾在幻境中清晰响起的密语，声音不高，却让溶洞的温度骤降，“田蓬，你藏得好深。”
田蓬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他脸上的绝望骤然扭曲成疯狂的狰狞，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力竭地咆哮起来：“不！大人！不是我！是幻境！是那珠子！是它迷惑了我的心神！栽赃！这是栽赃！是他！是胡龙象搞的鬼！他身怀异宝，定有惑人心智的手段！是他陷害我！”他猛地指向胡龙象，状若疯癫。
“冥顽不灵！”毒蝰暴喝一声，一步踏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扇在田蓬脸上！
“啪——！”
一声脆响！田蓬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这蕴含着金丹修士的狂暴力量的一掌扇得离地飞起，口中鲜血混合着碎裂的牙齿狂喷而出，重重砸在数丈外冰冷的礁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半边脸颊瞬间塌陷下去，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抽搐着，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剩下痛苦的嗬嗬声。
墨蛇看也未看如同烂泥般瘫在那里的田蓬，冰冷的目光转向那三个瘫软在地的练气修士。
“拖下去。”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残酷，“以‘蚀骨蛇刑’，好好问问，他们还知道些什么，传出了多少消息。问完之后…”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喂蛇。”
“遵命！”两名气息冷厉、如同岩石般的筑基修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般抓起那三个早已魂飞魄散的练气修士。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与哀求瞬间响起，又在被拖入溶洞更深处一条黑暗岔道后戛然而止，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渐行渐远的拖拽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蚀骨蛇刑”…那是海蛇盟处置叛徒最残酷的刑罚，以特制的蚀骨海蛇钻入体内，一点点啃噬骨髓，痛苦绵长，生不如死！最后喂蛇…更是尸骨无存！
墨蛇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半边脸塌陷、奄奄一息的田蓬身上。
“至于你，”墨蛇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比九幽寒风更刺骨，“星海盟埋下的钉子，想必骨头比旁人硬些。带回‘刑讯洞’，慢慢‘招待’。星海盟想知道我海蛇盟多少底细，本座，也想好好问问他们。”
两名修士面无表情地架起如同破布袋般的田蓬，迅速消失在另一条幽深的岔道之中。
墨蛇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平台上堆积的储物袋。“清点。”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幸存的修士立刻强打精神行动起来。在几位筑基头目的指挥下，物资被迅速分类、清点、记录。过程沉默而压抑，只有物品碰撞的声响和低声报数的声音在巨大的溶洞中回荡。
时间一点点流逝。随着清点的深入，平台上负责记录的几个头目脸色越来越难看。负责丹药清点的修士，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清点灵材的那个，嘴唇哆嗦着，反复核对着手中的玉简清单。
终于，一个筑基初期的头目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敢抬头看墨蛇：“禀…禀大人！物资清点完毕…损失…损失惨重！”
“灵石原矿，丢失约三成…。”
“炼器材料、符箓、法器，丢失近四成…多为精炼过的珍品。”
“功法、海图、据点信息玉简…万幸，由几位头目贴身保管，基本无损。”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艰难，带着哭腔：“独丹药！各类疗伤、解毒、恢复灵力、辅助修炼的丹药…丢失超过五分之二！其中…包括几乎所有中品以上的‘回春丹’、‘清心玉露丸’和‘聚灵散’！还有…还有库房里那批备用的‘海魄精晶’…也…也全没了！”
“什么？！”毒蝰独眼瞬间瞪圆，一步抢上前，抓起记录玉简，神念一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五分之二的丹药？！海魄精晶也没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些负责携带物资的修士，狂暴的煞气几乎要喷薄而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逃命的时候把命根子都丢了吗？！”
那些修士个个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有几个甚至直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蝰爷饶命！饶命啊！当时…当时太乱了！裂星炮一响，山崩地裂！兄弟们死伤无数，储物袋分别带着，有几个兄弟没有跑出来，东西就丢了！”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力。
墨蛇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层惨白仿佛凝结成了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宽大的袍袖微微颤抖着。损失了这么多人马，丢失五分之二的丹药！还有那批能快速补充本源、修复经脉损伤的“海魄精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海蛇盟实力丢失了一半。
良久，墨蛇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些跪地的修士，也不再看那堆显得异常刺眼的、缩水严重的物资。他望向溶洞入口的方向，那里被巨大的黑色礁石和垂落的海藻遮蔽，隔绝了外面墨蓝色的狂暴大海。
终于，墨蛇开口了。
“封洞！三年！”
“启动‘玄水阴煞阵’，隔绝内外一切气息灵力波动。溶洞入口，以‘断龙礁’秘法彻底封死。自今日起，幽骸溶洞即为绝域！三年之内，任何人不得踏出半步！违者——”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形神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