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紫禁城张灯结彩,红绸绕檐,烛火如昼,处处透着辞旧迎新的暖意。
乾清宫内,团圆宴席早已摆妥。朱见深身着玄色常服,由内侍小心翼翼搀扶着步入殿中。
明黄的衬里掩不住他一身的衰颓,他已瘦得脱了形,满头白发用玉簪松松束起。
鬓角的碎发被烛火映得泛着银白,眼窝深陷,往日里威严的眉眼只剩浓重的疲惫。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气力,却在踏入殿门的刹那,刻意挺直了脊背,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儿臣(儿媳)参见父皇,愿父皇圣体安康。”太子朱佑樘与太子妃张氏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恭敬而恳切。
张氏身着素色吉服,眉眼温婉,手中还捧着一杯温热的姜茶,是怕他夜里畏寒特意准备的。
“都起来吧。”朱见深抬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今日除夕,不必拘礼,入座。”
三人依序落座,宴席悄然开席。殿内丝竹声轻柔,却衬得气氛愈发安静。
朱佑樘不时为朱见深布菜,拣的都是些软烂易食的菜肴,轻声询问:
“父皇,尝尝这道鹿肉羹,太医说温补,对身子有益。”
张氏也柔声附和:“这是儿媳照着御膳房的方子改良的,少了些油腻,父皇试试合不合口味。”
朱见深点点头,拿起银勺舀了一勺,入口温热,滋味尚可,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往年除夕,万贞儿总会亲自为他做一碗桃花酥,酥皮层层起沙,馅料甜而不腻。
她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眉眼间满是温柔。
如今,桃花酥的香气再也寻不到,身边的位置空着,这满桌的珍馐,竟都变得索然无味。
“父皇,近日儿臣处理户部清丈之事,已理清了部分州县的隐匿田产,年后便可推行新的赋税制度。”
朱佑樘见父亲神色沉郁,刻意说起朝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朱见深“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案边的枣泥酥上,那是张氏的手艺,精致有余,却没有贞儿做的那份烟火气。
他记得当年,物资匮乏,贞儿用仅有的面粉和几颗红枣,为他做过一次枣泥饼,虽粗糙,却让他记了一辈子。
张氏见他心绪不宁,轻轻为他添了些姜茶:“父皇,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夜里风大。”
朱见深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中却依旧寒凉。
他看着眼前的太子夫妇,朱佑樘仁厚沉稳,张氏温婉贤淑,两人相敬如宾,默契十足。
本该是让他安心的景象,可他偏偏想起,当年他和贞儿也是这样,只是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宴席过半,朱见深便放下了银勺,再好的菜肴也难以下咽。
他端起姜茶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冲不散心底的孤寂。
“朕有些乏了,先行回宫歇息。”他缓缓起身,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朱佑樘连忙起身想搀扶:“父皇,儿臣送您回去。”
“不必。”朱见深抬手制止,“你们继续吧,不必管朕。”
内侍上前扶住他,他一步步走出乾清宫。身后的丝竹声、轻声交谈声渐渐远去。
他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径直走向了坤宁宫。这里依旧保持着万贞儿在世时的模样。
一切都恍如昨日,只是殿内没有张挂任何喜庆的装饰,只有一盏长明灯在灵前摇曳。
内侍为他奉上暖茶,便悄然退下,殿内只剩朱见深一人。
他缓缓走到牌位前,脱下玄色常服,只留一身素色里衣,在蒲团上静静坐下。
没有说话,只是凝望着牌位上的字迹,目光温柔得像是在与爱人对视,眼眶却渐渐红了。
“贞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今日除夕,朕来陪你了。”
“乾清宫的宴席很热闹,佑樘和张氏很孝顺,做了不少点心,可朕吃着,都不如你做的桃花酥合口。”
“他们说朕该保重身子,可没有你,这身子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从前无数个夜晚那样,与万贞儿闲话家常。
说朝堂的琐事,说宫里的变化,说朱佑樘的成长。
语气平和,仿佛她从未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倾诉。
说着说着,泪水便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牌位前的供桌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抬手想去擦拭,指尖却触到了牌位冰冷的边缘,那寒意瞬间蔓延至心底,让他想起她离去时的温度。
“贞儿,朕好想你。”这一声呼唤,带着压抑了半年的悲痛,撕心裂肺,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她。
他就这样跪在牌位前,静坐了一夜。时而低声倾诉,时而默默流泪,时而只是凝望着牌位,眼神空洞而哀伤。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殿内的烛火渐渐黯淡。
朱见深缓缓起身,双腿早已麻木,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他最后看了一眼牌位,眼中满是眷恋:
“贞儿,朕该回去了。明日,朕再来看你。”
说罢,他转身走出坤宁宫,迎着清晨的寒风,背影依旧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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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开春,朱见深终是熬不住了,龙榻上的他形销骨立。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唯有看向殿门的目光,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陈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素袍沾着宫外的早霜。他刚靠近榻边,朱见深浑浊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嘴角艰难地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先生……你来了……” 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跨越数十年的熟稔与安心。
“我在…”陈兴在榻边坐下,紧紧握住他冰凉枯瘦的手。
这双手曾执掌玉玺、批阅奏章,曾温柔地为万贞儿整理鬓发,如今却只剩一层薄皮裹着骨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见深的目光渐渐悠远,似穿透了殿宇,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东宫书房。“陈…承兴…就是…陈…兴”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气力,“对…吗…洪武朝…长兴…侯…陈兴…”
陈兴眼眶瞬间泛红。他怎会忘记?那年朱见深才几岁,没想到,这一句承诺,小小的人竟守了三十多年。
“见深……”陈兴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朱见深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被点燃的火星,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高祖…朕……做到了……守了三十多年……没对任何人说过……”
他喘着气,眼神里满是“不负所托”的释然,“连贞儿……都没告诉……”
“高祖知道。”陈兴握紧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深儿守信如金,三十多年来,从未泄露过半字。”
“我心中,一直感念你的信任与坚守。”
“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猜得没错,陈承兴就是陈兴。洪武朝的陈兴!那幅画里的人,是我。”
听到这句确认,朱见深没有丝毫震惊,反而像是了却了毕生心愿,轻轻“嗯”了一声,眼中的光亮渐渐柔和。
他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到了最真切的印证。
“朕……这一生……”朱见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对世事的眷恋与遗憾,“整饬吏治……安边抚民……朕尽力了……”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最终落在陈兴脸上,“只是……贞儿走得早……朕……也撑不住了……”
“见深,你是一位好皇帝,非常优秀。”陈兴打断他,语气无比诚恳,带着发自内心的敬佩。
“在位这些年,体恤民生,让历经战乱的大明渐渐恢复生机。或许有遗憾,但从未有过懈怠,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百姓。”
他顿了顿,眼中满是惋惜:“只可惜,你要这么早走了。”
“若是你能再多些时日,凭着你的智慧与担当,大明定会更加强盛,百姓也会更加安乐。”
朱见深听着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轻轻摇头:“不必了……贞儿在等朕……”
他的手微微用力,似乎想再握紧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大明……就托付给高祖了……您…辛苦…佑樘……性子温和……多帮衬他……”
“放心!”陈兴重重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滴在朱见深的手背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定当竭尽所能,辅佐佑樘,守护大明江山,不辜负嘱托,更不辜负深儿三十多年的信任。”
朱见深望着他,眼中满是放心与眷恋。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呼吸渐渐微弱,眼睛缓缓闭上,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铜漏依旧滴答作响,烛火摇曳着,将龙榻上的身影拉得很长。
陈兴坐在榻边,久久没有动,只是紧紧攥着朱见深渐渐冰冷的手,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