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如同闪电般回归,而是像退潮后裸露出的滩涂,缓慢、破碎、且布满被遗忘的伤痕。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极其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声,穿透了漫长的黑暗,如同导航的灯塔,将他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一点点牵引而出。
紧接着,是嗅觉。
一股浓烈而纯粹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精密金属和塑料的冰冷气息,灌入他的鼻腔。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心悸,瞬间将他拉回了香港实验室的噩梦片段,但其中又夹杂着一丝属于“秩序”与“安全”的意味,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然后,是触觉。
身下是柔软却陌生的床铺质感,身上覆盖着轻薄的织物。一种无处不在的、深及骨髓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却感觉那指令如同石沉大海,只在神经末梢激起一阵微弱的、无力的涟漪。
最后,是视觉。
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终于掀开了仿佛粘合在一起的眼睑。
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摇晃的光晕。过了好一会儿,瞳孔才艰难地适应了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无瑕、一尘不染的天花板。柔和的光线从隐藏式的灯带中均匀洒落,没有阴影,没有瑕疵,仿佛一个被精心打造的无菌囚笼。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设施先进到近乎科幻的单人病房。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医疗仪器静默地环绕在床边,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心电、脑波和生命体征数据曲线,那些闪烁的数字和波形,冰冷地记录着他残存的生命力。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精心修剪过的园林,阳光明媚,绿意盎然,与记忆中南极那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冰雪地狱,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极致反差。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狂喜,反而是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茫然。
他再次尝试移动身体。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和极致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沙哑的闷哼。这声音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动作迟缓得如同电影慢镜头。
当那只手进入他的视野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皮肤松弛、布满了细微皱纹和褐色斑点的手背。皮肤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光泽和弹性,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青紫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异常脆弱。手背上,还插着一根留置针,透明的软管连接着旁边吊瓶里不知名的药液。
这……这是他的手?
一股寒意,比南极的冰风更加刺骨,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他猛地想坐起身,想要看清更多!这个剧烈的动作却引来了胸腔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强烈的眩晕,眼前阵阵发黑,他不得不像一条脱水的鱼般,重重地瘫软回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你醒了?”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深深疲惫的声音,从床畔传来。
雷炎艰难地偏过头,视线花了些时间才聚焦在说话的人身上。
是老枪。
但此刻的老枪,与南极那个在枪林弹雨中咆哮、眼神锐利如鹰的悍将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便装,却掩不住浑身的倦意。鬓角已然花白了大片,眼袋深重,眼眶泛着红丝,脸上刻满了这三个月来担忧与煎熬留下的皱纹,仿佛在短短时间内苍老了十岁不止。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厚厚的文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发白。
“老……枪……”雷炎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微弱而破碎。“这……是哪里?过了……多久?”
“京城。301医院,最高级别监护病房。”老枪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雷炎。“你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
雷炎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南极基地的最终爆炸,冰海的刺骨寒冷,零号冰冷的宣告……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眩晕。
“清羽呢?!”他猛地激动起来,无视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用胳膊肘死死撑住床面,试图再次抬起上半身,眼中爆发出急切而脆弱的光芒,死死盯住老枪,“清羽怎么样了?!她……她出来了吗?!她还好吗?!”
老枪看着他那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却又布满血丝无比脆弱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了无法抑制的悲痛与无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将手中那份一直紧握的医疗报告,颤抖着递到雷炎眼前,声音哽咽而艰难:
“清羽她……我们把她带出来了……但是……”
雷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份报告纸页上,钉在那几行黑色的、冰冷的宋体字诊断结论上。那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临床诊断:持续性植物状态(植物人)】
【备注:患者脑波活动异常活跃,远超正常植物人水平,波动模式复杂无法解析,疑似存在高度活跃但无法与外界交互的未知意识活动。生命体征依靠维生系统维持平稳,但无任何外界感知反应。】
植物人……
清羽……变成了植物人……
轰!
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石在脚下崩塌。雷炎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份报告上黑白分明的、残酷的字眼。
植物人……那个会用流血的手指为他画地图、会用童年的声音哼唱童谣救他、他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妹妹……变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植物人?
那南极冰层下,主机接口处,她最后睁开的、充满决绝眼神的眼睛,那用鲜血绘制的图谱,那引导他输入童谣密码的微弱意识……难道……难道都是他濒死前的幻觉吗?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她……她最后明明……醒了……她引导了我……她……”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老枪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无力感,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雷炎的肩膀,却又无力地垂下,“生命体征很微弱,全靠最先进的维生系统维持着。但奇怪的是,她的脑波……活跃得吓人,连国内最顶尖的神经学专家都解释不了,说那不像普通的植物人脑波,更像是……像是……”
老枪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种带着敬畏与恐惧的语气低声道:“……像是在做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极度激烈的梦。”
永远无法醒来的梦……
雷炎猛地想起了系统最后的提示,想起了那所谓的“永恒防火墙”!
难道……是因为她的部分意识,真的被固化成了那个禁锢零号的“锁芯”,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虚无的数据坟墓之中,镇守着那个恶魔吗?所以她的身体,只剩下了一个无法醒来的空壳,而她的灵魂,却在另一个维度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战斗?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了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无力地松开了死死撑着床面的手,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般,重重地瘫倒回床上,目光彻底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那片洁白得令人绝望的天花板。巨大的悲伤和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让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还有……你自己。”老枪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漩涡边缘勉强拉回了一丝现实,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另一份检查报告,递到雷炎面前,上面清晰地罗列着各种触目惊心的数据:
【机体呈现急剧加速衰老特征,生理年龄评估超过50岁。】
【神经传导速度及肌肉组织强度存在不可逆损伤,基础体能及神经反应速度永久性下降至基准线30%以下。】
【基因序列发现多处不稳定突变,潜在风险未知,需长期监测。】
雷炎缓缓地、如同慢动作般抬起那只布满皱纹、苍白无力、属于一个老人的手,颤抖着摸了摸自己已然变得灰白、干枯如草的发丝,又抚上自己眼角、额头上深刻如刀刻的皱纹。
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苦涩到了极点的笑容。
加速衰老……机能退化……基因突变……
这就是使用那支“原始觉醒剂”、透支生命换取力量的最终代价吗?
他用青春、用健康、用未来,换来了妹妹的“生存”,和世界的“暂时安宁”。
却永远地……失去了她。
也永远地……失去了曾经的自己。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无情地回响,一下,一下,敲打着两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鸟儿在枝头鸣叫,充满了生机。
但这片光明与温暖,却再也照不进雷炎那一片荒芜、冰冷、遍布裂痕的内心。
南极的寒冰已然远去。
但另一场无声的、漫长的、或许更加残酷的冰封,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