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堆旁,死一样的沉寂。
只有秀姑瘫在地上,发出的那种如同破风箱般、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撕扯着清晨稀薄的空气。
石午阳和陈大勇,两个在刀尖上滚过来的汉子,此刻都像哑巴了一样,谁也没说话。
石午阳重新坐回了木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锁得死紧。
陈大勇则像根被雷劈过的木桩,杵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木屋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晨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夜色,伐木场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包括那份沉甸甸的绝望。
突然,陈大勇动了。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僵硬地转了个方向,一步一步,沉重无比地朝着那间关着大贵的木屋走去。
他的右手,始终死死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他没有看石午阳,也没有看地上的秀姑。
石午阳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出声阻拦,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眼睛有些发酸。
他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
而且,他们今天必须尽快赶往武冈,孙可望准备投降清廷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刻不容缓。
处置大贵,是眼前这场悲剧必须画上的句号。
瘫在地上的秀姑,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眼神涣散。
直到陈大勇沉重的脚步声快要踏上木屋的门槛,她才猛地惊醒!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如同索命判官般走向屋门的背影!
“啊!” 秀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顾不上膝盖被石子硌出的血痕,疯了似的朝着木屋冲去!
她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凄厉得变了调:“香儿!快!快让你贵叔跑!你爹……你爹要来抓他了!快跑啊——!”
屋内的气氛本就紧张得像绷紧的弓弦。
大贵抱着低声啜泣的二妹,正想说什么,曹旺和老鼠警惕地守在门边。
秀姑这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炸雷般穿透薄薄的门板!
曹旺和老鼠脸色骤变,唰地一下看向大贵!
曹旺的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复杂。
老鼠则显得更焦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而大贵,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丝毫要跑的意思,甚至连身体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更紧地搂了搂怀里的二妹,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后脑勺,仿佛想把这最后的温存刻进骨子里。
他低下头,凑到二妹耳边,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万般的不舍,似乎想交代最后的遗言:“香儿……爹的乖囡……以后要听娘的话……要……”
就在这时——
“砰!”
木门被陈大勇猛地推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清晨的光线涌入昏暗的屋内,勾勒出陈大勇堵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他逆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但那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气,却犹如实质般弥漫开来,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
“不要——!”
二妹猛地发出一声尖叫!
她像是被陈大勇的出现彻底激怒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猛地从大贵怀里挣脱出来!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头就撞向门口那个她血缘上的生父!
陈大勇猝不及防!
他按着刀柄的右手,被二妹一口死死咬住!
“嘶!” 陈大勇倒吸一口冷气!
剧痛传来,但他没有动,更没有甩开。
他低头看着女儿那张因为愤怒和仇恨而扭曲的小脸,看着她死死咬住自己手背,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
这眼神,比手上的伤口更让他痛彻心扉!心痛远远盖过了皮肉的疼痛!
“二妹!快松口!” 紧随其后冲进来的秀姑,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上去抱住二妹,用力想把她拉开。
老鼠也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
“都别动!” 陈大勇低吼一声,声音沙哑。
他阻止了老鼠,眼神却只是死死盯着抱住二妹的秀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秀姑被陈大勇的眼神震慑,动作一僵。
二妹却趁着这空隙,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拉扯,小脸上泪水和口水糊成一团,她指着陈大勇,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出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
“你不是我爹!你走!你走开!我恨你!十天前……十天前你们来我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是来抓我爹的!我讨厌你们!我恨死你们了!呜哇哇哇——!”
二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惊雷,不仅炸响在木屋里,也清晰地传到了外面木材堆上石午阳的耳中!
石午阳正一口烟吸到一半,猛地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捂着胸口,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二妹那句“十天前你们来我家,我就知道你们是来抓我爹的!”,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是呀!十天前!
要不是自己和陈大勇,心血来潮跑到十里墎,跑到大贵家里去认亲,
怎么会引来叶应祯的注意?
怎么会打破大贵这好不容易偷来的几年平静生活?
怎么会害得他被胁迫,最终导致赵千户身死?
赵千户的死……真的该怪大贵吗?
石午阳攥紧了手中的烟杆,手背上青筋毕露。
不!追根究底,这祸事的源头,难道不是自己这些人带来的吗?
石午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老鼠也从屋里跑了出来。
他快步跑到木材堆下,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在了石午阳面前!
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砂石地上!
“石司令!”
老鼠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恳求,
“要不……要不您发发慈悲,放……放过大贵吧?二妹她太可怜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我知道,大勇哥他……他听您的!您开口,他肯定听!”
石午阳愣了一下,看着跪在地上的老鼠,这个平日里最机灵跳脱的家伙,此刻脸上全是真诚。
他叹了口气,弯下腰,伸手把老鼠扶了起来:“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