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在那老橹手沉稳的操控下,逆着江水,一路向上游驶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江面豁然开朗,出现一个水流稍缓的河湾,岸边依稀有简陋的竹棚和几条同样破旧的小船——陈家坝渡口到了。
船还没完全靠稳那用几根木头搭成的简陋跳板,石午阳就一眼看到了岸边站着的那群人!
打头一人,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土黄劲装,外面随意套着件旧皮甲,腰间挎着刀。
正是刘体纯!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此刻正咧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
刘体纯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是王光兴,附近的一个地主,那年文安之到野人谷开结盟大会时,他也在。
王光兴个头比刘体纯稍矮,却同样精壮结实,他脸上有道显眼的刀疤,从眉骨斜拉到嘴角,非但不显狰狞,反而添了几分剽悍。
此刻,他也正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船上的石午阳。
船板刚搭稳,刘体纯那大嗓门就炸雷般响了起来:“哈哈哈!石兄弟!可算把你小子给‘请’来了!”
话音未落,他就像一头兴奋的黑熊,几步就冲上了跳板,那沉重的脚步踩得跳板“嘎吱”乱响,水花四溅。
他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一把就将刚踏上岸的石午阳死死搂住,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哎哟!二虎哥!轻点!骨头要散架了!” 石午阳被他勒得差点喘不上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捶了刘体纯后背两拳。
刘体纯这才松开,大手还用力拍着石午阳的肩膀,震得石午阳直咧嘴:“好小子!看着没缺胳膊少腿!听说在南边折腾得挺欢实啊?”
“哪里!瞎晃悠了一趟,想着早点回去看婆姨,没过来看望老哥,老哥不介意吧!”石午阳先入为主,免得刘体纯问他为啥“过门不入”!
“哈哈!介意啥?年轻人想婆姨嘛!应该的,应该的!”刘体纯毫不介意,打着哈哈。
石午阳和刘体纯闹哄哄地寒暄完,那股子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儿还没散尽,
石午阳眼尖,一眼就瞅见了跟在刘体纯身后随从堆里,那个一直微微躬着身子、穿着半旧酱色袍子的人影。
他脸上还带着笑意,没等刘体纯开口引见,自个儿就抢前一步,对着那人抱了抱拳,语气熟络中带着点打趣:“哟!这不是张公公吗?您老也在这儿猫着呢?真是……山不转水转,哪儿都能碰上您老贵人!”
那人正是安龙府那位跑到文安之府上报信说叶应祯逼驾朱由榔的司礼监太监——张福禄!
刘体纯一听石午阳这话,那对铜铃大眼瞬间瞪得溜圆,看看石午阳,又看看张福禄,满脸的不可思议:“嗬?!石兄弟,你跟张公公……这太监……这也认得?!”
张福禄毫不在意,脸上立刻堆起那种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早就刻进骨头里的谦卑笑容,习惯性地把腰弯得更低了,尖细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恭敬:“认识!认识!托万岁爷的洪福,在安龙时,曾有幸与石将军有过一面之缘。石将军忠勇无双,机敏过人,老奴这心里,可一直记着呢!”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了人,又捧了石午阳,还捎带手把“万岁爷洪福”挂在了嘴边。
石午阳心里门儿清。
张福禄这作态,这说话的调调,再配上他出现在刘体纯这深山老林里的土匪窝,目的简直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这肯定是永历皇帝派出来搬救兵的!
而能支使动张福禄这位大太监亲自跑这趟苦差事的背后,除了晋王李定国,还能有谁?
李定国这么急着把手伸到川东这些“大顺军”这儿,看来局势不容乐观呀!
可为啥先跑到刘体纯这里,石午阳又有些不明白了。
在川东这些大顺军余部中,刘体纯同大明朝廷的关系一直都比较疏远,各玩各的,之前没有接受过隆武朝、现在也没听从过永历朝廷的调遣,而是独立作战。
在名义上他也接受了永历朝廷的封爵,永历改元时(1647年,清顺治四年)被封为平西侯, 永历四年晋封皖国公。
但实际上刘体纯更愿意别人叫他“光山伯”。
这张福禄不应该去找李来亨更合适么?毕竟忠贞营当年可是实打实听命于隆武朝右副都御史堵胤赐帐下的。
刘体纯是个直肠子,一看石午阳也认识张福禄,便也无需多做介绍了,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拍在石午阳肩膀上,震得他龇牙咧嘴:
“哈哈!好!都认识!那就更省唾沫星子了!走走走!这渡口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骨头缝都冒凉气!回寨子里,围着火塘,烤着火,咱们舒舒服服地唠!”
一行人不再耽搁,跟着刘体纯离开寒风刺骨的陈家坝渡口,沿着那陡得能累死猴子的山路往上爬。
刘体纯扎营在东阳寨,这东阳寨的位置,比李来享在巫山九连坪的羊角寨还要刁钻!
山路又窄又陡,好些地方得侧着身子蹭过去,脚下就是不见底的深沟,耳边山风“呜呜”地嚎。
抬头一看,寨墙就建在几块巨大的、探头探脑的山崖上,靠着天生的绝壁,就留一条窄得跟羊肠似的小道通向寨门,道上还堆着滚木礌石,设了好几道卡子,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石午阳心里暗叹:刘二虎这地方,比李来享那儿更像一个准备死磕到底的绝户窝!
好不容易钻进寨子,来到正中间那座用大石头和木头搭起来的大屋——议事堂。
屋里烧着几个大炭盆,松木“噼啪”作响,暖烘烘的热气把山里的寒气都赶跑了。
众人分头坐下。
刘体纯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整张虎皮的主位上,石午阳和王光兴分坐他左右两边上首,张福禄则被安排坐在石午阳下首一个略显窄巴的位置。
陈大勇、曹旺、阿朵他们几个跟着一些随从在堂外休息。
屁股刚挨着硬板凳,刘体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双虎眼扫过石午阳和张福禄,开门见山,嗓门洪亮:“石老弟!既然你跟张公公也是老相识,咱哥几个就不兜圈子,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了!张公公这回千里迢迢钻山沟跑到我这穷寨子来,就为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跟钩子似的盯着石午阳,一字一顿地说:“朝廷,嗯,主要是晋王的意思,想看看咱们川东这几块料,能不能凑巴凑巴,抽出一支人马,往西边打!”
“西边?打四川?!” 石午阳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脱口而出,“吴三桂那老狗日的又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