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宝华寺,古刹沉入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唯有风声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然而,寺中专为举子们准备的斋堂内,却是灯火通明,气氛热烈——或许,是过于热烈了。
悟石和尚所谓的“斋饭”,竟是一桌极其丰盛的宴席。鸡、鸭、鱼、肉,各式烹炒,琳琅满目,甚至还有几样叫不出名目的山珍野味。这显然与佛门清规相悖,但悟石却笑着解释:“诸位相公乃文曲星下凡,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此乃本寺特为贵人备下的‘随缘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但请开怀,不必拘泥。”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命人抬上来的一坛陈年佳酿,泥封甫一拍开,浓郁的酒香便瞬间弥漫了整个斋堂,醇厚诱人。悟石亲自执壶,为六位举子斟满酒杯,他身后的几个健壮和尚也面带笑容,殷勤劝酒。
“诸位相公,贫僧再敬一杯!预祝各位春闱得意,金榜题名,前程似锦!”悟石高举酒杯,言辞恳切。
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庞。赵德明本就豪饮,此刻更是来者不拒,连干数杯,大声赞道:“好酒!真是好酒!大师太客气了!”
钱启宗与李文瀚也沉浸在“星梦”带来的喜悦中,与劝酒的和尚谈笑风生,杯到酒干。
孙立诚与周远山起初还有些克制,但在悟石“莫负良辰美景”的连连劝说下,也渐渐放开了怀抱。
随从们则在偏殿另开几席,同样酒肉管够。连日赶路的辛苦,在此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不多时,便有多人醉倒席间,鼾声大作。
整个宝华寺,表面上看去,是一片宾主尽欢的喧腾景象。然而,在这喧腾之下,杨廷和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他始终保持着警惕,面对劝酒,只是浅酌即止,大部分酒液都借袖掩口,悄然倾洒于地。他敏锐地观察到,那些劝酒的和尚,虽然言辞热络,自己却饮得极少,他们的眼神在交错碰撞时,会流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诡秘。悟石和尚更是穿梭席间,看似招呼周全,实则那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在众人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着“火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只见赵德明已是言语含糊,趴在桌上,兀自喃喃说着“状元……好……”;钱启宗和李文瀚面色潮红,眼神迷离,伏在案上动弹不得;孙立诚与周远山勉强支撑着,却也已是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偏殿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沉重鼾声。
杨廷和心知,毒计即将发动!他不敢再等,猛地将杯中残酒泼在自己胸前衣襟上,随即用手捂住嘴,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声,身体摇摇晃晃,踉跄着扑向一旁铺设好的床榻。他故意将床榻撞得砰然作响,然后重重倒下,面朝墙壁,发出一阵沉重而均匀的鼾声,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然而,他的全身肌肉都紧绷着,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周遭的一切细微声响。
果然,在他“醉倒”后不久,斋堂内的笑声戛然而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床边,是悟石。他俯下身,凑到杨廷和耳边,低声唤道:“杨相公?杨相公?”同时用手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
杨廷和屏住呼吸,浑身松弛,鼾声依旧,伪装得毫无破绽。
悟石又推了两下,确认杨廷和毫无反应,猛地直起身。刹那间,他脸上那伪装的慈祥与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豺狼般的狰狞与冷酷。他朝门外低沉地喝道:“都睡沉了!动手!”
话音未落,斋堂的门被猛地推开,十余名早已埋伏在外的和尚涌入!他们皆身着短打劲装,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利斧,脸上杀气腾腾,与白日里慈眉善目的模样判若两人!为首一个疤面和尚,更是眼中凶光毕露。
这些人行动迅捷,训练有素,首先扑向了随从们休息的偏殿。刹那间,惨叫声、闷哼声、利刃砍入肉体的恐怖声响,夹杂着桌椅翻倒的声音,打破了寺庙虚假的宁静!那声音虽然短暂,很快便被压制下去,但其中的绝望与痛苦,却如同冰锥般刺入杨廷和的耳中,让他肝胆俱裂!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与悲愤。他清楚地知道,那四十余名忠心耿耿的仆役,此刻已尽数罹难!
浓烈的血腥味,开始在空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