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道人的随行,孙福夫妇心中的惊惧虽未完全消除,但总算有了一丝底气。那青衣道人并不紧贴“孙小宝”行走,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步伐轻盈,如同踏在云雾之上,悄无声息。他口中一直低声诵念着经文咒语,那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不仅让孙福夫妇焦躁的情绪略微平复,似乎也有效地压制着附身灵体那躁动不安的怨气。
“孙小宝”的步伐依旧稳定,方向依旧明确。他不再吟诵那些愤懑的诗句,只是沉默地前行,但那空洞眼神中透露出的执拗,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令人心悸。他仿佛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唯一的动力和目标,就是回到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家”。
山路愈发崎岖难行。他们沿着一条几近干涸的溪谷向上攀登,溪床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和圆滚滚的鹅卵石。孙福夫妇走得异常艰难,需要互相搀扶,才能避免滑倒。而“孙小宝”却如履平地,那件深色寿衣在昏暗的林间光线下,时而泛出幽暗的光泽,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途中,在一处稍微平坦、有山泉渗出的石崖下,道人示意大家稍作休息。孙福夫妇早已累得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而“孙小宝”则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依旧望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
道人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囊,递给孙福夫妇一些清水,然后走到“孙小宝”身边,并未强行施法,而是以一种平和的态度,如同与老友闲聊般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居士执念深重,徘徊百年,想必有莫大冤屈。贫道虽乃方外之人,亦知阴阳有序,因果循环。居士若信得过,不妨将心中郁结道来,或可觅得一线解脱之机?”
起初,“孙小宝”毫无反应,依旧如同石雕。道人并不气馁,继续以法咒配合言语,轻声引导,拂尘偶尔在其周围虚划,荡开那股凝聚不散的阴郁之气。
或许是由于道人持续的法力影响,或许是因为距离那执念的终点越来越近,那附身的灵体,似乎松动了一些。良久,“孙小宝”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于老旧门轴转动的、艰涩的声音。他依旧没有看道人,目光茫然地望着虚空,断断续续地开始述说,借由少年之口,发出的却是苍凉悲愤的老者声音。
“吾……姓柳,名生……字文远……”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古音腔调,“少时……寒窗苦读……只望……一朝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他的叙述时断时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仿佛记忆的碎片在拼凑。
“……奈何……家门不幸,出此孽障……吾那族弟……柳琨……觊觎吾名下田产,妒吾才学……设下毒计,污吾……污吾科场舞弊……更伪造书信,陷吾于不仁不义之境……”
说到这里,他身体微微颤抖,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悲凉:“族长昏聩,偏听偏信……不容吾分辨……革吾功名,夺吾田产……将吾……逐出宗祠!吾半生清誉,毁于一旦!申诉无门,天地不应!”
“吾……吾不甘啊!”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虽然声音不大,却蕴含着百年的痛苦与绝望,“郁郁成疾……含恨而终……尸身……被那恶仆草草卷席,弃于这荒山野岭……无棺无椁,无碑无牌……黄土一抔,便是吾埋骨之所……百年来,风吹雨打,孤魂野鬼,无人祭扫,无人知我冤屈!”
道人和孙福夫妇静静地听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悲悯。孙王氏早已忘记了害怕,听着这血泪控诉,忍不住用衣袖擦拭眼角。她虽是一介农妇,却也懂得“冤枉”二字的沉重。
道人轻声问道:“柳居士,那件衣物……”
“此衣……”柳生的魂魄似乎对这件寿衣有着复杂的感情,“乃吾……吾中年时,预感不寿,私下备下……以期体面……见先人于地下……谁知……竟成吾百年依附之物……执念所系,怨气所凝……唯‘归家’‘昭雪’之念不灭……”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苍凉:“吾不求复生,只求……只求家族正名,还吾清白……得一青碑,刻吾之名……使后人知,此地埋骨者,非罪人,乃含冤之柳生也……”
言罢,他不再说话,恢复了那种死寂的沉默。但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求和期盼。
道人听完,默然良久,对着“孙小宝”躬身一礼:“无量天尊。柳居士之冤,贫道已知。前方便是居士埋骨之地了吧?且去,且去。贫道与这二位善信,必尽力助你了此心愿。”
他转身对孙福夫妇低声道:“情形已然明了。此怨根深,非寻常法术可解。唯有遂其愿,正其名,方能化解这段因果,令其安心离去,令郎亦可解脱。”
孙福看着儿子那被冤魂占据的躯壳,想起柳生所述的悲惨遭遇,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儿子安危的极度担忧,也有了对这百年冤魂的一丝深切同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道长,我们明白了。只要能救小宝,我们……我们都听您的!”
休息完毕,“柳生”再次驱动孙小宝的身体,朝着那片承载了他百年血泪与执念的埋骨之地,坚定地走去。距离真相与解脱,似乎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