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人的引领下,一行人带着那依旧被柳生魂魄附身、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的“孙小宝”,艰难地循着大致的方向,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走出了那片令人压抑的深山老林,找到了一个位于山外的小镇。
这小镇虽也显得破败,但终究有了人烟。他们寻了一间最为简陋便宜的客栈住下。道人再次施展手段,以符水并配合安魂咒语,让“孙小宝”陷入一种沉睡状态,暂时压制住柳生魂魄的剧烈活动,以减少对孙小宝肉身的消耗。即便如此,孙小宝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仿佛生机正在一丝丝被抽离。
客栈昏暗的油灯下,孙福看着床上昏睡的儿子,又看看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的妻子,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他将身上所剩无几的铜钱大部分留给妻子,又恳请道人留下护持,自己则要立刻动身,去寻访那柳氏家族。
“孩子他娘,道长,小宝……就托付给你们了。我这就去打听柳家的下落,早一日找到,小宝就早一日解脱!”孙福的声音因连日来的煎熬而沙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道人点了点头,将一张事先画好的、折叠成三角形的护身符递给孙福:“施主此行,关乎因果,或有波折。此符可护你心神清明,避些微邪祟。切记,查明真相,陈明利害,若能引得主事之人出面,便是成功。” 接着,道人又将从柳生魂魄处得知的线索——家乡大致方位(邻县一个名为“柳家集”的地方)、家族姓氏(柳)、以及当年陷害他的族弟之名(柳琨)——再次清晰地告知孙福。
孙福将符箓贴身藏好,把那些名字和地名在心里反复默念了无数遍,仿佛要刻进骨子里。他不敢耽搁,甚至来不及好好休息一晚,只在客栈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借着微弱的星光,踏上了茫茫的寻访之路。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身无分文,只能靠双脚丈量土地。饿了,便向沿途村落人家讨口吃的,或挖些野菜充饥;渴了,就喝山泉水、溪水;累了,便找个草垛、破庙蜷缩一宿。他逢人便打听“柳家集”和“柳琨”的名字。大多数人只是茫然摇头,有些人则指向错误的方向,让他走了无数冤枉路。鞋底磨穿了,就用破布缠上;脚上起了血泡,挑破了继续走。风吹日晒,使他本就沧桑的面容更显憔悴,如同老了十岁。
但他不敢停歇。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儿子穿着寿衣、流着血泪站在荒坟前的样子,就能听到妻子在客栈中无助的哭泣。这画面如同鞭子,不断抽打着他,给予他超越身体极限的力量。
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近半个月的跋涉,在穿越了数个县城,询问了不下百人之后,他终于在一个颇为偏僻的所在,找到了那个似乎也与外界隔绝、显得有些败落沉寂的“柳家集”。
集镇上的人大多姓柳,对外来人颇为警惕。孙福几经周折,花费了不少口舌,甚至遭受了不少白眼和驱赶,才终于通过一个在镇上做杂役、心地还算善良的老汉,引荐见到了柳氏家族现任的族长。
族长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愁苦、身形佝偻的老人,住在镇中一座还算齐整、但也难掩岁月痕迹的老宅里。他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满面风尘、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外乡人,语气带着疏离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外乡人,你如此急切要见老夫,所为何事?”
孙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将这些日子在心中反复咀嚼了无数遍的离奇经历,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从逃荒避雨,到破庙捡衣,儿子附体,诡途归家,直至荒山指坟,血泪控诉……他详细描述了那件无法脱下的寿衣,描述了“儿子”如何文绉绉地说话,如何吟诵诗句,如何精准地找到那荒坟,以及最后那令人心碎的血泪和悲鸣。最后,他重重磕头,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说出了那两个关键的名字:“那附身的冤魂,自称柳生,字文远!他说,害他之人,乃是他的族弟,名叫柳琨!族长老爷,我儿子命在旦夕,求您老人家看在同宗血脉的份上,看在天道昭昭的份上,给句准话,救救我儿子吧!若……若家族不管,我……我也只有想办法去县衙敲鸣冤鼓,求青天大老爷来管管这百年的冤案了!”
起初,族长听得眉头紧锁,面露不耐,显然将孙福的话当作了乡野村夫的胡言乱语或别有用心。但当孙福准确无误地说出“柳生”“柳琨”这两个名字,尤其是提到“科场舞弊构陷”、“夺占田产”、“草葬荒山”这些细节时,族长的脸色骤然变了!那是一种混合了惊惧、愧疚、以及被触及家族最隐秘伤疤的恐慌。他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你……你……你如何得知这些陈年旧事?”族长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孙福,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真伪,“那、那都是上一辈人造的孽……是家族之耻……早已……早已无人提及……”
孙福抬起头,眼神坦然而悲愤:“是柳生相公的冤魂亲口所言!他百年怨念不散,就附在我儿子身上!若非走投无路,我岂敢以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来惊扰族长?求族长明鉴!那柳琨……他可还活着?”
族长沉默了,堂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良久,族长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这叹息中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颓然:“冤孽……真是冤孽啊……报应,终究是来了……”他抬起眼皮,看着跪在地上的孙福,缓缓道:“你起来吧。柳琨……他,还活着。只是年事已高,缠绵病榻已久,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孙福:“此事关系家族声誉,更关乎……天道伦常。老夫虽不愿家丑外扬,但若真如你所说,冤魂泣血,索命在即……罢了!老夫便带你去见见他。是真是假,是对是错,就让这造孽之人,亲自去面对吧!”
族长站起身,步履显得有些蹒跚。他知道,一段被刻意掩埋了百年的家族秘辛,即将被血淋淋地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