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并未立刻带孙福前去见柳琨,而是先安排他在族中一间空屋住下,让他稍作休整,清洗一番,又给了些干净衣物和食物。族长需要时间消化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也需要时间权衡利弊。孙福带来的信息太过震撼,尤其是那“报官”的潜在威胁,以及“冤魂索命”的诡异色彩,都容不得他轻易忽视。
与此同时,族长也派了人,按照孙福提供的客栈地址,去接应孙王氏、道人以及那被附身的“孙小宝”。他需要亲眼验证孙福所言是否属实。
几天后,孙王氏、道人和“孙小宝”被接到了柳家集。当族长看到那个穿着深色寿衣、眼神空洞、行动僵直、面容与孙福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时,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寒意。那少年周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以及那双不属于活人的眼睛,都让他感到不寒而栗。而那位青衣道人,气度不凡,更增添了此事的神秘与严重性。
道人与族长单独交谈了片刻,将其中利害,尤其是任由怨灵盘踞可能对家族运势、后人福泽产生的潜在影响,委婉而清晰地告知。族长听后,脸色更加沉重,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族长领着孙福、道人,以及被道人以特殊手法引导、如同梦游般跟随的“孙小宝”,来到了位于村尾的一间孤零零的矮屋前。这屋子比族长的老宅更加破败,墙皮大片脱落,木门歪斜,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药味、霉味和老年人身上特有的、如同朽木般的腐朽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昏暗的光线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户,勉强照亮了屋内。家具简陋,布满灰尘。靠墙的一张硬板床上,躺着一个枯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人。他眼窝深陷,脸颊塌陷,露在破旧棉被外的手如同干枯的鸡爪,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他呼吸微弱而急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显然已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便是柳琨,当年构陷兄长、夺产毁誉的元凶。
屋内浑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族长示意众人放轻脚步,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凑到那垂死老者的耳边,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叔公……叔公!醒醒,有人来看你了……是为了……为了柳生叔公的事来的……”
床上的柳琨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混沌的意识里。
族长皱了皱眉,再次提高音量,几乎是在他耳边喊道:“柳琨!柳生!柳文远!他……他回来了!他来看你了!”
“柳生”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猛地炸响在柳琨死寂的脑海深处。他那浑浊的、几乎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皮,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几下,然后猛地睁了开来!
那双眼珠浑浊不堪,蒙着一层灰白的翳,茫然地、无意识地转动着,先是扫过了床边的族长,然后是站在稍远处的孙福和道人,最后,他的目光,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越过了所有人,定格在了最后方,那个穿着深色寿衣、静静站立的少年身上。
当他的目光,对上“孙小宝”那双空洞、死寂、却又仿佛蕴含着百年风霜、无尽怨恨与冰冷审视的眼睛时——
柳琨那枯槁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雷霆狠狠击中,猛地剧烈抽搐、颤抖起来!他干枯的、如同鸡爪般的手指,哆哆嗦嗦地、用尽全身力气抬了起来,直直地指向“孙小宝”,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破风箱的声音,而是一种极度惊恐、仿佛见到地狱恶鬼般的、嗬嗬的恐怖嘶鸣!
他的眼球因极致的恐惧而几乎要凸出眼眶,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那双他或许在百年梦魈中见过无数次的眼睛!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种极其骇人的表情,张大了嘴巴,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撕心裂肺的嘶喊:
“是…是你!柳生!你的眼睛…错…错不了!是…是你!你…你终究……终究还是来索我命了!来…来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了一口长气,那口气卡在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怪响,随即,他抬起的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脑袋猛地向旁边一歪,瞪得滚圆的双眼依旧残留着凝固的极致恐惧,气息却已彻底断绝。
死了。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面对百年冤魂(哪怕只是借居的躯壳)的对质中,柳琨,这个造下孽债、苟活了漫长岁月的老者,竟被活生生地吓死了!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只有那尚未散去的、带着惊恐意味的嘶喊,似乎还在浑浊的空气里回荡。
族长呆呆地看着床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缓缓转过头,看向那双依旧空洞、却仿佛带着一丝嘲弄与释然的眼睛的“孙小宝”,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身体晃了晃,颓然地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控制不住地,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前这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报应,比任何言语、任何证据都更有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八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整个柳氏家族的身上。
孙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惊呆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道人。道人面色平静,只是默默地稽首一礼,低宣了一声:“无量天尊。”
这一礼,不知是送给那刚刚逝去的、罪孽的灵魂,还是送给那即将得以昭雪的、百年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