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意把纸条递过去的时候,沈悦刚扶着书诗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鞋尖还沾着外头街面的湿气。
“主子!”知意眼睛亮得,“南市赌坊那事儿,我打听清楚啦!”
沈悦抬脚踩上台阶,顺手把披风递给迎上来的丫鬟:“哦?谁砸的?”
“不是别人,是顾言洲以前欠钱的那帮人。”知意凑近两步,压低声音,“昨儿夜里冲进去,把账本抢出来贴墙上,一条条念,念完就砸桌子。掌柜的想跑,被他们拿板凳堵门,逼着当众还钱。”
沈悦“啧”了一声:“他还真有旧账没清?”
“何止啊。”知意咧嘴一笑,“光是去年腊月,就在三家赌坊欠了八百两,保人还是他堂哥。现在他堂哥家门槛都被债主踩塌了,小孩上学都不敢走前门。”
沈悦笑出声:“活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腰带上的玉扣,知意紧跟在侧,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停。
“还有更逗的呢。”知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西城李尚书家的大公子,您知道吧?整天装模作样读圣贤书,结果昨儿喝醉了,回府迷路,一头扎进通房丫头屋里,稀里糊涂拜了堂——红烛都点了,喜帕都戴上了,差点真成了亲!”
沈悦脚步一顿:“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知意拍胸脯,“厨房烧火的刘婆子亲耳听见的,说那公子醒来一看,炕上坐着个穿红衣的丫头,吓得裤子都没提就往外跑,还在廊下摔了一跤,磕破了额头。”
沈悦笑得直扶墙:“这下可有得说了。”
“可不是嘛。”知意也笑,“今早全京城茶馆都在讲,说‘读书人拜错堂,比戏文还精彩’。李尚书气得罚他抄《礼记》三百遍,还不许出门。”
沈悦摇摇头,进了内厅,在软榻上坐下,接过墨情端来的热茶。
“再讲点。”她吹了口热气,“我还没听够。”
知意也不客气,搬个小杌子坐到脚踏上,仰头就说:“东街王员外家那只猫,您还记得吧?上个月偷吃贡鹅跑了,全家找了三天三夜。昨儿它自个儿回来了,肚皮滚圆,后面还跟着五只小猫——全是贡鹅家那只公猫的种!”
沈悦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是说……王员外家的猫,去隔壁偷情还生了崽?”
“可不是!”知意笑得肩膀直抖,“王员外气得拿扫帚追着打,他夫人倒乐了,说‘好歹有后,比某些人强’,这话明摆着敲打他小妾三年没动静呢。”
沈悦笑得靠在引枕上:“行了行了,你这张嘴,比说书先生还能编。”
“我可没编。”知意正色,“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消息,一个铜板换一条,我在门房、灶下、马厩转三圈,才凑齐这些。”
沈悦眯眼瞧她:“那你花了多少?”
“三十个铜板。”知意伸出手,“主子赏点零花呗?我都请人喝酒了,不然人家不肯多说。”
沈悦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碎银,挑了块最小的扔过去:“拿去,别太阔气。”
知意笑嘻嘻地将碎银揣进袖子:“主子大方,我回头给您挖点更稀奇的。”
“稀奇就算了。”沈悦啜了口茶,“太平就好。”
她这话轻,却说得稳。自从嫁进靖王府,日子一天比一天踏实。没有算计,没有毒药,没有半夜惊醒的心悸。她不想报仇,也不想翻旧账,就想这么懒懒地过下去,吃口热饭,睡个好觉,听听笑话,就够了。
知意看她神色,也就不再提那些恩怨是非,转而说起了市井琐事。
“对了,南巷那个卖糖人的老张头,您猜怎么着?”她眨眨眼,“他收了个徒弟,是个小姑娘,十岁不到,手巧得很,能吹出小兔子、小金鱼,还会捏小人儿。前两天捏了个穿蟒袍的官老爷,眉眼跟户部赵侍郎一模一样,被人拍下来传开了,赵侍郎知道后非但没恼,还让人送去两吊钱,说‘捏得比我娘画的还像’。”
沈悦笑:“这老头运气好,总算后继有人。”
“是啊。”知意点头,“听说他还打算教那孩子写账,以后自己养老也有指望。”
沈悦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晃动的树影上,没说话。
知意察言观色,立刻换了话题:“还有啊,北市新开了家布庄,老板是从江南来的,专卖轻纱薄绸,颜色鲜亮,价格还不贵。好多夫人小姐都去抢,昨天排到街口,两个太太为抢最后一匹桃红缎子,差点动手。”
沈悦挑眉:“打起来了?”
“没呢。”知意摆手,“店家机灵,说‘二位都美,一人半匹,拼成一件裙衫’,两人一听,笑了,真就这么干了。现在城里流行‘拼色裙’,说是新时尚。”
沈悦摇头:“这些人,真是闲的。”
“闲才好啊。”知意笑嘻嘻,“要是天天打仗、告状、抓奸,那才吓人呢。”
沈悦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以前怕不怕?”
知意一愣:“怕什么?”
“怕查不到消息,怕被人发现,怕连累我。”沈悦语气平淡,“前世那会儿,你为了找证据,差点被巡防司抓走。”
知意低下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线头:“怕啊。可更怕主子吃亏。那时候您什么都不懂,被人哄着嫁,嫁了又被欺,连饭都吃不安心……我看着,心里像刀割。”
她顿了顿,抬头笑了笑:“现在不一样了。王爷护着您,我们四个也能办事。我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打听,谁敢拦我?我还怕什么?”
沈悦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起刚重生那会儿,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走错又落进陷阱。如今倒好,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躺着,吃着,听着趣事,就能过得安稳。
这才是真正的躺赢。
天色渐暗,厨房送来晚膳。沈悦用了几口,便让撤下,只留一碗桂花粥。
知意坐在旁边,一边整理今日记下的消息,一边随口道:“今儿还有个事,可能主子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
沈悦舀了勺粥:“说。”
“顾家老宅那边……”知意放低声音,“昨夜来了几个陌生人,翻墙进去,在书房呆了半个时辰才走。守门的老仆说,带头那人穿着二皇子府的暗纹靴。”
沈悦勺子顿了顿,随即继续喝粥:“然后呢?”
“他们拿走了几本旧账册。”知意观察她脸色,“要不要派人去查?”
沈悦咽下一口粥,慢悠悠道:“让他们拿。”
知意一怔:“主子不担心?”
“担心什么?”沈悦放下勺子,擦了擦嘴,“账册早就被诗画抄过,真东西早不在那儿了。他们拿一堆假货回去立功,挺好。”
她靠回软垫,打了个哈欠:“反正跟我没关系。”
知意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主子现在,真是越来越懒得理这些事了。”
“不是懒得理。”沈悦闭上眼,“是觉得没必要。我有吃有喝,有你们在身边,外面天塌下来,自有秦淮顶着。”
知意轻声应了句“是”,低头继续写她的记录。
第二天一早,沈悦照常醒来。墨情进来报天气,说今儿晴朗,风也不大。
“那就做桂花粥。”沈悦翻身坐起,“再来碟枣泥糕。”
知意已经候在门外,手里捏着张新纸条,眼睛发亮。
“主子!”她一进门就嚷,“昨夜又出新鲜事了!”
沈悦系着寝衣带子:“说。”
“兵部侍郎家的公子,醉酒骑马闯进女眷花园,撞翻了秋千架,把自家表妹压底下了!”知意憋着笑,“两人被丫鬟发现时,一个帽子歪了,一个发髻散了,说是‘纯属意外’,可园门口的梅花全被踩秃了!”
沈悦边穿鞋边笑:“这叫‘意外’?他以为大家瞎?”
“可不是!”知意笑得直咳嗽,“他爹今早把他关祠堂,让他抄《女诫》,抄不完不准吃饭。”
沈悦穿好鞋,站起身:“行了行了,够乐一天了。”
她往外走,书诗正好从回廊过来,看见她便喊:“主子,西院那边新来的几个嬷嬷不听话,我正要去训话呢。”
沈悦摆摆手:“你去忙你的。”
她脚步没停,嘴里嘀咕:“天天都有热闹看,这京城还真是闲不住。”
知意在后面追着喊:“主子!还有个更绝的——刑部尚书家的鹦鹉,昨儿学会了一句新词!”
沈悦回头:“什么?”
“它站在檐下,冲着来办案的差役喊——‘冤有头,债有主,别抓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