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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铮被暗血战甲吞噬的瞬间,金刀发出满足的呜咽。踏入单于金帐时,他感觉汉人李铮的灵魂正在片片剥落。

军臣单于的狼瞳审视着这个异族少年,左贤王在一旁露出掌控猎物的微笑。

当李铮机械地说出斥候分级制度时,单于眼中闪过精光。

金刀斩下汉军俘虏头颅的刹那,滚烫鲜血溅上李铮的脸颊——他尝到了自己灵魂死亡的味道。

“从今日起,你便是天狼神将!”

王庭的欢呼声中,李铮握紧滴血的刀柄望向南方。

那里只剩下血色的地平线。

冰冷。

那套暗血战甲触碰指尖的瞬间,一股来自九幽深处的极寒沿着李铮的手指猛窜上来,如无数细小的冰蛇,疯狂噬咬着他的骨骼、血肉、神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滞,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紧,每一次跳动都艰涩如同拉动生锈的磨盘。巴图粗重的喘息声,鹰狼卫死寂的注视,侍者手中托盘细微的晃动……帐外呼啸的风,帐内火盆炭火的噼啪……一切声音骤然远去,被一层粘稠的、隔绝一切的冰壳封死。

唯有腰间那柄暗金狼头刀的低沉呜咽,异常清晰。那不是刀鸣,更像是一头饱食后蜷伏在猎物残骸上、喉咙深处滚动着满足与慵懒的凶兽。

李铮的手指死死扣住头盔冰冷的边缘,指节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细微的呻吟,皮肤下的青筋狰狞地暴凸出来。他缓缓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提拉着的木偶。视线穿过敞开的帐帘,投向王庭中心的方向。

那座巨大的金帐,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被无数燃烧的牛油火盆簇拥着,宛如一头蛰伏在血色光晕里的洪荒巨兽。灯火的光晕扭曲地跳跃,将金帐轮廓涂抹得模糊而狰狞,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和欲望。暗红色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沉淀,最后一丝属于李铮的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被那无边无际涌来的、混杂着墨色与血色的浓稠黑暗彻底吞噬、湮灭。

“神将,请。”侍者平板的声音刺破了帐内凝固的寂静。那声音里,恭敬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铮的手,像是被那套暗血战甲牢牢吸住,又仿佛是某种意志的延伸,猛地一用力,将沉重的头盔从托盘中抓了起来。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整个手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身旁脸色铁青、眼中交织着惊骇与忧虑的巴图。他迈开脚步,走向帐外,走向那片被血色灯火笼罩的魔域中心。脚步落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回响。

每一个脚印落下,都像是踩踏在某种无形的东西上,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碎裂声。汉人孤儿李铮,那个曾在雁门边塞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在匈奴皮鞭下挣扎求生的灵魂碎片,正在这沉重的步伐声中,一片一片,无声地剥落、粉碎。

巴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下意识地想跟上,却被门口那名鹰狼卫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那侍者捧着托盘,如同一个无声的引路人,在李铮身后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鹰狼卫一左一右,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将李铮夹在中间。冰冷的铁甲摩擦声,成了这走向金帐途中唯一的伴奏。

寒风凛冽如刀,卷起地上的浮雪,打在脸上。李铮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那套尚未穿戴的暗血战甲,其蕴含的阴寒已渗入骨髓,与金刀深处那股凶戾的灼热形成诡异的平衡,将他的血肉化作一片冰与火交织的混沌战场。

金帐的轮廓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它庞大得超乎想象,并非纯粹的金色,而是用无数张硝制过的上好皮革拼接缝合而成,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箔,在跳跃的火光下流淌着一种油腻而沉重的暗金色泽。巨大的帐顶,矗立着一尊狰狞的狼头图腾,用整块黑铁铸造而成,狼吻大张,獠牙毕露,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跳动着幽暗的火光,冷冷地俯视着每一个靠近的生灵。

帐门前,竖立着两排巨大的火盆,里面燃烧的不是寻常的木炭,而是整块整块的牛油,升腾起浓密的黑烟和刺鼻的焦糊气味。火焰在寒风中狂乱舞动,将门前一片空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在那暗金帐壁上投下无数扭曲、狂舞的阴影,仿佛无数挣扎的灵魂被禁锢其中。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浓重的牛油焦糊味、牲畜的膻腥气、皮革的鞣制酸气……这些气息被另一种更为浓烈的气味死死压住——那是新鲜血液干涸后留下的铁锈腥甜,混杂着陈年血垢被火烤热后散发出的、如同腐烂内脏般的恶臭。这气味无孔不入,粘稠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污血。

帐门两侧,肃立着八名守卫。他们身量极高,几乎比巴图还要魁梧一圈,全身包裹在厚重得惊人的黑色铁甲之中,连面孔也被覆面铁盔遮挡,只露出两道幽深的、毫无生命气息的视孔。他们的甲胄样式古朴而狰狞,胸前、肩部铸有巨大的狼头浮雕,狼口大张,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手中握着的不是弯刀,而是长柄的狼牙巨棒,布满尖锐的黑色铁刺,棒头沉重,杵在冻硬的地面上,深深嵌入冰层。这些守卫如同八尊从远古战场上拖回来的铁魔像,沉默地矗立在浓烟与血光之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煞气。他们是单于的“血狼卫”,王庭最锋利也最无情的獠牙。

侍者停在血狼卫构成的无形界限之外,微微躬身,不再前行。鹰狼卫也同时停下脚步。那名为首的血狼卫,覆面盔下两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李铮和他手中的暗血头盔,如同刮骨的钢刀。他缓缓抬起一只包裹在铁手套中的手,指向帐门旁一个稍小的、由厚重毛毡围成的耳帐。

“更衣。”血狼卫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短促、冰冷,不容置疑。

李铮机械地迈步,走向那间耳帐。厚重的毛毡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大部分光线和噪音,只有牛油燃烧的噼啪声和浓烟的气味依旧顽固地钻进来。耳帐内空间不大,只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盆凝固的油脂和一块粗糙的布巾。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他沉默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多处破损的旧皮袍,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单薄衣物。寒风立刻从毛毡缝隙钻入,舔舐着他赤裸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但他毫无所觉。他拿起那套冰冷的暗血战甲。

先是内衬的坚韧皮服,紧贴身体,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然后是护胫、护臂,冰冷的金属甲片摩擦着皮肤。胸甲最为沉重,前胸和后背由大片打磨光滑的黑色金属板构成,边缘用繁复的金线勾勒出狼纹,中间连接处是坚韧的皮革。肩甲是整块的弧形黑甲,高高耸起,边缘锋利,同样密布着暗金狼纹。当沉重的头盔最后扣在头上,冰冷的金属边缘紧贴额角和脸颊,视野被头盔的护颊和顶部狼形装饰切割得狭窄而压抑时,一种被彻底囚禁的感觉攫住了他。

整套甲胄极其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每一寸皮肤,寒意深入骨髓,却又与腰间金刀那股蠢蠢欲动的凶戾力量隐隐呼应,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他低头,看着覆盖在黑色甲片上的暗红光泽,在帐内昏暗中如同缓缓流动的、尚未凝固的血浆。金线勾勒的狼头在阴影里无声地狞笑。这不是战甲,这是一具华丽而沉重的枷锁,一件宣告他与过去彻底决裂的血腥祭袍。

耳帐的毛毡帘被一只铁手从外面猛地掀开。浓烟和血腥气再次汹涌而入。那名血狼卫无声地出现在门口,覆面盔下,冰冷的目光扫过穿戴整齐的李铮,如同审视一件刚刚打磨好的兵器。

“觐见撑犁孤涂。”依旧是那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声音。

李铮迈步,走出耳帐。沉重的暗血战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低沉而规律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血块上。他走向那两扇巨大的、用整张巨兽皮革蒙就的金帐大门。门前的地毯并非织造,而是用无数张硝制过的狼皮拼接而成,深褐色的狼毛被踩踏得倒伏纠结,皮毛的缝隙间凝固着深黑色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血垢,踩上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滞感。

大门无声地、缓缓地向内敞开。一股远比外面浓郁十倍的血腥、汗臭、油脂、皮革混合的浊热气息,如同粘稠的浪潮,猛地扑面打来,几乎令人窒息。帐内光线昏暗,只有中央巨大的火塘里燃烧着熊熊火焰,跳跃的火光将广阔空间内的一切都涂抹上动荡不安的橘红与浓黑。

李铮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踏入大门,仿佛踏入了巨兽的食道。

帐内的景象冲击着感官。

穹顶极高,支撑的巨木上悬挂着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巨大的、属于猛兽的森白头骨(熊、虎、甚至某种不知名巨兽),用粗绳串起的人类的干枯手掌,风干的、涂着诡异油彩的整张人皮……它们在火光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无声地摇晃,如同鬼魅的丛林。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同样是用各种兽皮和人发混编而成,色彩杂乱,浸透了深褐色的油污和难以洗刷的血渍。

金帐深处,一个由整块巨大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宛如卧狼形态的高大王座,矗立在数级粗糙的石阶之上。王座两侧,矗立着两支巨大的青铜火盆,里面燃烧着某种特制的香料,升腾起浓郁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青烟。

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人。

军臣单于。

他身躯极其雄壮,即使坐着,也如一座肌肉虬结的铁塔,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并未穿戴华丽甲胄,只着一件深紫色的、用金线绣满盘曲狼纹的宽大皮袍,粗壮的小臂裸露在外,肌肉如同老树的虬根,盘绕着数道狰狞的旧伤疤。他的头发是夹杂着灰白的深褐色,编成数条粗硬的发辫,垂落在宽阔如岩石的肩膀上。脸上线条刚硬如斧凿,深刻的法令纹和刀刻般的抬头纹,勾勒出无情的威严。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真正的狼瞳,眼白浑浊泛黄,瞳孔是锐利的暗金色,此刻正微微眯着,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冰冷、残酷、带着一丝审视的好奇,牢牢地钉在踏入帐中的李铮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李铮的心头。

在王座下方稍侧的位置,设有一张略矮、但同样宽大华丽的座椅。左贤王斜倚在铺着雪白熊皮的椅背中,姿态看似慵懒,却像一头假寐的猎豹,每一根线条都蕴藏着力量。他依旧穿着那身暗紫色的华贵皮袍,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当李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掌控一切的、志得意满的弧度。他的目光扫过李铮身上的暗血战甲,又落在他腰间的金刀上,最后才投向单于,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献宝与邀功。

巨大的金帐内并非只有他们。王座台阶之下,左右两侧,沉默地肃立着数十名匈奴贵族。他们按照地位高低,或站或坐于铺着兽皮的矮凳上。有须发皆白、眼神浑浊却深藏精明的老酋长;有正当壮年、浑身散发着剽悍气息的部落首领;也有衣着华丽、眼神倨傲的年轻贵族子弟。李铮甚至在那群年轻贵族中,瞥见了阿古拉那张英俊却写满阴鸷和嫉恨的脸。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这个穿着崭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血甲胄的异族少年身上。目光中有审视,有好奇,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也有深深的忌惮。整个空间被一种无声的、充满压力的寂静笼罩着,只有中央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侧青铜火盆里香料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李铮在那沉重目光的汇聚点停下脚步,距离王座石阶尚有十余步的距离。他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垂下头颅。暗血战甲的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冰冷的摩擦声。

“撑犁孤涂在上,”李铮开口,声音透过冰冷沉重的头盔传出,带着一种奇特的、毫无起伏的金属回响,如同刀锋刮过磨石,“仆从乌维,奉命觐见。”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冻土深处艰难地挖出,干涩、冰冷、缺乏属于“李铮”的温度。

军臣单于那双暗金色的狼瞳在李铮身上停留了数息。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穿透那层华丽的暗血甲胄,刺入他的皮肉骨骼,直抵灵魂深处。单于的右手随意地搭在黑曜石王座那狰狞的狼头扶手上,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质,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哒、哒声。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金帐内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抬起头来,乌维。”单于的声音响起,低沉、雄浑,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闷雷滚过帐顶悬挂的那些恐怖装饰,“让王庭的眼睛,都看看左贤王挑中的这把刀,究竟是何成色。”

李铮依言抬头。头盔的护颊限制了他的视野,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王座之上俯视下来的、如同实质的威压,以及两侧投射来的、各种含义复杂的目光。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王座前的地面上,那里铺着的狼皮地毯上,一块深褐色的陈旧血污格外刺眼。

“野狐沟。”军臣单于缓缓吐出三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带血的骨头,“库尔班死了。他的千人队,像被野狗撕碎的羊羔,只逃回来不到三百骑。”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汉人的血,染红了那条沟。左贤王说,最后是这把刀,斩断了汉人军侯的脖子,撕开了汉军的包围,把剩下的羊羔带了回来?”

单于的目光转向左贤王。左贤王停止了把玩玉扳指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回禀撑犁孤涂,正是如此。乌维临危不惧,勇冠三军,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方为溃军劈开一条生路。其勇猛果决,不负‘天狼神将’之号所期。”他特意加重了“天狼神将”四个字,目光扫过帐内诸人,尤其在阿古拉等几个年轻贵族脸上停留了一瞬。

“哦?”单于的狼瞳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重新定格在李铮身上,“万军之中,斩将夺旗……汉人的军侯,脖子够硬吗?你的刀,卷刃了没有?”这问题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一丝血腥的玩味。

李铮的喉结在冰冷的头盔内滚动了一下。野狐沟的血色,库尔班临死前瞪大的眼睛,军侯脖颈被劈开时喷溅的滚烫热血……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腰间金刀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那股蛰伏的凶戾意志微微躁动了一下,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汉人的脖子,和匈奴人的一样。”李铮的声音依旧平板,透过面甲,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刀很快,没有卷刃。”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血很烫。”

帐内响起几声极其压抑的、意义不明的低哼,来自某些角落的贵族。阿古拉嘴角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

军臣单于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更冷酷的表情。他不再追问厮杀细节,身体向后靠回王座,狼瞳中的审视意味却更浓了。“左贤王还告诉本单于,”他慢条斯理地说,手指依旧敲击着扶手,“你这把刀,不光会砍人,还会想事情?说说看,从野狐沟活着爬回来的路上,你这颗汉人的脑袋里,除了汉人的血,还装了些什么?”他刻意强调了“汉人的脑袋”几个字,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李铮的头盔。

金帐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李铮身上。这个问题,远比之前的血腥诘问更加致命。一个异族奴隶,凭着一场血战获得了立足之地,但他骨子里流的是什么血?他脑子里想的又是什么?这是王庭所有贵族心底最深的疑虑和忌惮。

左贤王脸上的慵懒笑容也收敛了几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凝重,紧紧盯着李铮。

李铮沉默了片刻。头盔下,他的嘴唇紧抿着,牙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酸。那些在突围路上,在巴图简陋帐篷里辗转反侧时,用现代军事思维反复推演、最终不得不披上匈奴外衣的想法,此刻冰冷地浮现在脑海。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如同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祭文:

“仆从不敢欺瞒撑犁孤涂。仆从在想……我们的眼睛,不够亮,耳朵,不够长。”

“哦?”单于的狼瞳眯得更细,危险的光芒在其中流转,“狼神的子孙,眼睛不够亮?耳朵不够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铮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升腾的威压,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金属音陈述:“野狐沟,汉军早有埋伏。库尔班大人……中了陷阱。我们的斥候,像无头的鹞子,飞出去了,却看不清,也带不回真正要命的消息。”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将那些现代侦察理念强行塞入匈奴人能理解的词汇,“仆从以为,狼群狩猎,老狼识途,壮狼扑咬,幼狼警戒。斥候,也当如此。”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座前那片凝固的血污,迎向单于那双深不见底的狼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仆从以为,应将斥候分作‘鹰眼’、‘狼耳’、‘犬鼻’三等。”

“‘犬鼻’者,最众,如牧羊犬,散于大军外围百里,广布耳目,专司查探大队人马踪迹、烟尘、宿营痕迹,遇大军即避,以烟火狼烟传讯。”

“‘狼耳’者,精骑锐士,如猎狼,散于五十里内,潜行匿踪,专司侦听敌军动向、探明营寨布置、兵力多寡,遇小股敌可战可退,以响箭飞鹰传讯。”

“‘鹰眼’者,千里挑一,如翱翔金雕,深入敌境,刺探核心军情——粮道、将旗、辎重所在。此辈需精通敌语,擅伪装,如汉商、流民,纵死,亦需将最紧要之讯息送回。”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词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金帐内激起无声的涟漪。那些匈奴贵族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轻蔑、怀疑,逐渐变成了惊愕、沉思,甚至有人眼中亮起了贪婪的精光。这套分级明确、职责清晰、层层递进的侦察体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过去仅仅依靠勇猛和经验进行战场侦察的混沌迷雾!连左贤王身体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眼神中充满了意外和激赏。

军臣单于敲击扶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那双暗金色的狼瞳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震动”的光芒。他庞大的身躯在王座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如同巨兽从假寐中苏醒,无形的威压骤然提升了数倍。他没有立刻评价李铮的建议,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整个金帐几乎要坍塌。

突然,单于抬起右手,对着王座旁侍立的一名血狼卫头领,极其随意地挥了挥手指,如同驱赶一只苍蝇。

那血狼卫头领覆面盔下的眼神毫无波动,右手猛地抬起,做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

沉重的脚步声从金帐侧后方传来。两名如铁塔般的血狼卫,拖着一个被反绑着双手、堵住嘴巴的人影,大步走到王座前的空地上,像扔一袋垃圾般,将那人狠狠掼在李铮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汉军俘虏。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泥泞,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乱草般的头发和一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年轻脸庞。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显然受过酷刑,此刻被摔在地上,剧痛让他蜷缩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万状地扫视着金帐内一张张如同魔鬼般的面孔,最后定格在端坐于高高王座之上的军臣单于身上,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军臣单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从那抖如筛糠的汉军俘虏身上移开,重新落在李铮身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那是猛兽在撕裂猎物喉咙前,露出的、混合着残忍与快意的表情。

“乌维。”单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冷意和血腥的期待,“你的眼睛很亮,耳朵也很长。很好。”他顿了顿,狼瞳中那点暗金的光芒骤然收缩,如同针尖,死死钉住李铮头盔下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

“现在,”单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冷酷威严,如同雷霆在金帐内炸开,“用你的刀,告诉本单于,你的手……够不够稳!”

“嗡——!”

腰间那柄暗金狼头刀,在单于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烈震颤!刀鞘内那股沉寂的凶戾意志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火山,狂暴地喷涌而出!冰冷的杀意、毁灭的欲望、以及对鲜血的极致渴望,化作实质的、带着金属撕裂质感的尖啸,狠狠撞入李铮的脑海!视野瞬间被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暗金色血光覆盖!灵魂深处的狼嗥与刀啸融为一体,化作一声贯穿天地的、撕裂一切理智的狂嗥!

李铮的身体猛地绷紧!暗血战甲冰冷的甲片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头盔下的双眼,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智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被那狂暴的暗金血潮彻底吞没!他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牵引,又仿佛成了那柄凶刀意志的延伸,猛地抬起,不是伸向腰间的刀鞘,而是直接、迅猛地握住了那暗金狼头刀的刀柄!

就在他五指合拢,死死扣住那冰冷、带着诡异吸力的狼头刀柄的刹那——

“锵啷——!”

一声清越刺耳、如同金铁交击龙吟的长鸣炸响!暗金色的光芒如同实质般从刀鞘的缝隙中迸射而出!凶戾、狂暴、带着一种宣告死亡降临的毁灭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金帐!两侧青铜火盆里的青烟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得疯狂扭曲!那些肃立的匈奴贵族们,包括左贤王在内,脸色都瞬间变了!阿古拉眼中那浓烈的嫉恨,更是被一抹难以掩饰的惊骇所覆盖!

李铮的右手,握紧刀柄,猛地向外一抽!

一道暗金色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弧形匹练,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和令人灵魂冻结的凶戾煞气,骤然亮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汉军俘虏被反绑着双手,跪伏在地,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濒死的哀鸣。当那道暗金色的、散发着无尽凶煞气息的刀光撕裂空气,带着死亡降临的尖啸当头劈下时,他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大到极限,瞳孔因无法承受的恐惧而骤然收缩,倒映出那急速放大的、冰冷的暗金刀锋!

他的嘴巴被破布死死堵住,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绝望到扭曲的、不似人声的短促呜咽:“呜——!”

刀锋,毫无阻碍地切入了皮肉,切开了骨骼,斩断了筋络!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血肉被暴力分离的声响,在金帐死寂的空气中爆开!

一颗头颅,带着喷溅而出的、滚烫粘稠的殷红血泉,高高地飞了起来!头颅上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和茫然的眼睛,似乎还在倒映着王座上单于那冷酷的狼瞳,以及金帐穹顶悬挂着的那些摇晃的恐怖装饰。无头的腔体在血泊中剧烈地抽搐了两下,脖颈断裂处如同喷泉般涌出大量的鲜血,将身下那片深褐色的狼皮地毯瞬间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点,如同密集的雨点,狠狠地溅射在李铮冰冷的暗血战甲头盔上、护颊上、胸甲上!几滴最为灼热的血珠,甚至越过了头盔的遮挡,溅落在他暴露在外的脸颊和嘴角!

温热的液体,带着死亡的气息,沾染上皮肤。

李铮头盔下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一下。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铁锈腥甜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这味道……

这味道,他尝过。

在野狐沟,在他劈开那个汉人军侯脖颈的瞬间,那喷溅的鲜血也曾灼烧过他的脸颊。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血是滚烫的。味道是真实的。而心底深处,那片曾属于汉人孤儿李铮的、最后一点挣扎的土壤,却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声无息地、被这滚烫的鲜血浇熄了。没有剧烈的痛苦,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沉入了万载冰窟的最底层。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刀,随着这溅入口中的鲜血,被彻底斩断、消融、死亡了。

腰间的暗金狼头刀,在饮血的刹那,爆发出短暂的、刺目的暗金光芒,刀身上那些诡异的花纹如同活物般流转了一下。随即,那狂暴的嗡鸣和煞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低沉、满足、如同野兽饱食后舔舐爪牙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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