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知县沈清源在内堂接过官凭和拜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宦海沉浮多年,深知这等过路官员,尤其是年轻有为、奉旨赴任的,绝不会无缘无故请教地方事务。
他仔细验看官凭,确认无误,又琢磨着“请教特产维系”这几个字,
联想到昨日似乎有下人来报,说城里来了几个气度不凡的外乡人,在箫笛市集盘桓良久……
沈清源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路过寒暄。
“快请钱先生花厅用茶,回复何大人,下官沈清源就在衙内恭候大驾!”
沈清源不敢怠慢,一边吩咐下去,一边暗自思忖,这位何通判所为何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何明风在张龙、赵虎的护卫下,从容步入县衙。
沈清源亲自在二堂迎候,双方见面,一番官场寒暄,看似一团和气。
分宾主落座后,何明风品了一口茶,微笑道:“沈大人,贵县的玉屏箫笛,果然是名不虚传。”
“昨日下官在市集偶闻其声,清越悠扬,令人忘俗。”
“更见匠人云集,不愧为贡品之乡。”
沈清源忙笑道:“何大人过奖了,皆是祖辈传下的手艺,赖皇恩浩荡,得以维系。”
“哦?维系?”
何明风轻轻放下茶盏,语气依然温和,话锋却微微一转。
“下官昨日漫步市集,除闻雅乐外,却也听到些不同之声。”
“见许多匠人面有菜色,摊前冷落,似乎这‘维系’二字,颇有不易啊。”
沈清源心中暗叫一声“来了”,脸上笑容不变,叹道。
“唉,不瞒何大人,近年来行情不佳,商贾压价,工匠生计确实艰难了些。”
“原来如此。”
何明风颔首,似乎表示理解,随即又道:“本官对此甚为关切。想这玉屏箫笛,既是朝廷贡品,亦是地方瑰宝,若因商贾之事而致技艺凋零,实乃可惜。”
“本官赴任途中,蒙恩师叮嘱,遇有地方利病,可相机建言。”
“故而冒昧,想请沈大人邀集本县几位熟悉箫笛行情的乡绅耆老,尤其是那位……听闻生意做得最大的姚百万姚员外,一同来衙署叙话。”
“本官这里有些浅见,或可集思广益,为沈县尊分忧,也为这玉屏箫笛,寻一条可持续之路。”
“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何明风这番话,看似商量,实则步步为营。
沈清源听得明白,这位何通判是有备而来,而且抓住了贡品这个要害,他若推拒,反倒显得心中有鬼或治理无方了。
“何大人心系民生,关爱地方特产,下官感激不尽!”
沈清源立刻表态。
“此议甚好!下官这就派人去请姚员外及几位乡绅过来,共商大计!”
命令下达,衙役们分头出动。
给姚百万和几位有头脸乡绅的请柬,措辞各有微妙不同。
请乡绅,多是“县尊与过路何大人有请,共商箫笛发展大计”。
而给姚百万的,则更直接一些:“县尊与奉旨赴任的石屏州何通判有请,询及箫笛行市之事,速至县衙。”
……
不多时,二堂内便坐满了人。
知县沈清源与何明风并坐主位,下首左边是几位本地乡绅。
右边首位,便是那位身形富态,手指戴着硕大玉扳指的姚百万。
他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笑容,眼神却精明地打量着何明风,心中快速盘算着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钱谷静立在何明风身侧,手里捧着一本簿册,神情专注。
张龙、赵虎则守在二堂门口,如同两尊门神,无形中给这场叙话增添了几分肃穆。
沈清源作为东道,先开了场,无非是介绍何明风,并说明此次聚会是为“振兴箫笛”云云。
轮到何明风开口,他依旧面带微笑,先是对玉屏箫笛的技艺赞叹了一番,随后话锋渐转。
“沈县尊,诸位乡贤,姚员外。”
“本官昨日初到贵地,于市集之上,既闻雅音,亦听愁声。”
“有老匠人言道,如今制作箫笛,竹料难寻且价高,而成品售出,却又价低难以糊口。”
“心中甚为疑惑,故请钱先生略作核算。”
他示意了一下钱谷。
钱谷上前一步,向众人微微一礼,然后翻开手中簿册,语气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始陈述。
“经询问多位匠人,得知往年同等品相之水竹,市价每斤约五十文,今已涨至六十五文,涨幅三成。”
“而一支同等工艺、音准达标之长箫,往年姚记商号收购价最低为一两二钱银子,今则压至九钱,降幅逾两成。”
“仅此两项,工匠每制作一支箫,实际所得较之往年,缩水近半,若计入工费、损耗,已然无利可图,甚或略有亏空。”
这清晰的数据一出,几位乡绅面面相觑,有人点头,有人默然。
姚百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干笑两声,开口道:“这位先生算法倒是精细。”
“不过,行情变幻,岂能一概而论?”
“如今往来客商压价厉害,姚某也是无奈。”
“再者,工匠手艺参差,音不准型不正者,岂能按高价收购?”
何明风不等钱谷反驳,便接过话头,看向姚百万。
“姚员外所言,亦是实情。”
“不过,下官听闻,玉屏箫笛能成为贡品,正在于其选料之严、制作之精。”
“若因收购价过低,导致良工弃艺,劣币驱逐良币,长此以往,玉屏箫笛这块金字招牌,还能保得住吗?”
说着,何明风瞥了一眼眉头紧锁的沈清源。
继续道:“届时,受损的恐怕不止是工匠,更是整个玉屏的声誉,乃至……朝廷贡品的质量。”
“贡品质量”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沈清源和姚百万的心头。
沈清源的脸色更加凝重,而姚百万的眼神里,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堂内的气氛,在看似融洽的交谈下,已然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何通判,绝非只是来叙话那么简单。
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