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何明风说完,沈清源率先叹息道。
“何通判所言,切中时弊,下官亦是痛心疾首啊。”
“只是……”沈清源话音一转,一脸为难的很:“姚员外乃本县纳粮大户,于地方多有贡献。”
“至于这商业往来,讲究你情我愿,官府若强行干预,恐……恐于法理不合,也寒了商贾之心啊。”
沈清源这话看似公允,实则隐隐在为姚百万开脱。
想从根上就定下一个不宜硬来的基调。
何明风在心里很想翻个白眼。
咋了,搁这儿跟他讲市场经济了?
那姚百万,身材肥硕,穿着一身绸缎,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玉扳指,闻言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道。
“何大人明鉴,沈县尊体恤。”
“非是姚某刻意压价,实乃近年来行情如此。”
说着姚百万扫了一眼在座的所有人,慢悠悠道:“诸位乡绅也都知道,往来客商压价压得厉害,姚某也是勉强维持。”
“再者,那些工匠手艺参差不齐,做出的笛子音不准、型不正,若都按高价收来,姚某岂非要亏掉底裤?”
姚百万这3一番话,不仅推卸了责任.
还倒打一耙,将问题归咎于市场和工匠自身。
几个与姚百万往来密切的乡绅也纷纷附和,诉说着生意难做。
何明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哦?据本官所知,玉屏箫笛乃贡品,声誉卓着,何来客商大肆压价之说?”
“至于工匠手艺,本官昨日听闻,许多家传数代的老匠人亦难以为继,这又作何解释?”
“莫非玉屏箫笛的传承,到了这一代就突然不行了?”
他目光转向钱谷。
钱谷会意,再次将那份详细核算的账目拿出,朗声道。
“姚员外,据在下核算,即便按您所说的低价收购,您转手贩往贵阳、昆明乃至湖广,利润至少在三倍以上。”
“这恐怕并勉强维持吧?”
“而工匠所得,不足其劳动与原料成本之八成,此非盘剥,何为盘剥?”
钱谷的话像是匕首一样,直刺姚百万要害。
姚百万脸色微变,肥肉抖了抖,强辩道:“这位先生哪里听来的谣言?运费、损耗、打点各方,哪一样不是钱?账岂能如此算法!”
眼看就要陷入扯皮,何明风知道,仅凭道理难以撼动这地头蛇。
他忽然话锋一转,不再纠缠具体账目,而是提到了另一个敏感话题。
“本官途经沅陵时,曾查办一桩官匪勾结、侵吞税银之案。”
“那案中,亦涉及一些往来西南的货商,听闻有些商队,不仅贩运寻常货物,偶尔也会夹带些……不太方便明说的东西,以牟取暴利。”
“却不知姚员外这般家大业大,可曾与沅陵那边的人有过往来?对西南商路的风险,想必体会更深吧?”
何明风这话说得云山雾罩,但沅陵、官匪勾结、不太方便明说的东西这几个关键词,却像惊雷一样在姚百万心中炸响。
他脸色瞬间一白,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他做的虽是正经箫笛生意,但西南商路复杂,他难免与三教九流打交道。
更听说过沅陵刘彪倒台的消息,甚至隐隐知晓刘彪与石屏州方向的违禁物品贩运有牵连。
何明风此刻突然提及,是随意一问,还是意有所指?难道他查到了什么?
姚百万的气势顿时矮了三分,不敢再硬顶,语气软了下来。
“何……何大人说笑了,姚某一向守法经营……至于这箫笛价格,或许……或许确实有待商榷之处。”
知县沈清源见风使舵,立刻打圆场。
“既然姚员外也觉有待商榷,何大人又一心为民,不如我们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要维护工匠生计,亦要保障商户有利可图。”
何明风顺势提出了成立玉屏箫笛行会的构想。
以及由行会制定原料指导价和成品分级价的核心原则。
姚百万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被何明风方才那番话震慑。
又见知县态度转变,知道自己若再强硬,恐怕真会引来祸事。
他眼珠一转,竟主动道:“何大人此议甚好!”
“姚某深感赞同。这行会会长一职,关乎重大,需德高望重、熟悉行情之人担任。”
“姚某不才,愿毛遂自荐,为家乡父老略尽绵薄之力,定当公平处事,绝无偏私!”
姚百万这一手以退为进,不可谓不狡猾。
若让他当了会长,行会岂非成了他姚家一言堂?
所谓的指导价、分级价,到头来还是他说了算。
何明风岂能不知其用心,他微微一笑,看向在场的其他乡绅和几位被特意邀请来的老工匠代表。
“姚员外热心公益,其心可嘉。”
“不过,行会重在公平与监督。本官提议,会长由诸位会员公推,且需定期轮换。”
“此外,行会内设监理三人。”
“监理?”
沈清源一愣:“敢问何大人,这要如何派任?”
何明风看似淡然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有何难?”
“一人由县衙委派主簿担任,一人由各大商户推举,另一人……则由工匠们共同推举一位懂行、公正的老匠人担任。”
“所有重大决策,如定价、惩戒等,需三人共议,报知县大人与行会会长共同裁定。”
“如此,方能互相制衡,确保公允。”
这一下,彻底将姚百万想独揽大权的路子堵死了。
工匠代表进入决策层,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让在场的工匠们激动不已。
姚百万脸色难看,却再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咬牙应下。
“那好,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成立好了。”
沈清源拍掌道。
于是,玉屏箫笛行会就此成立了。
何明风知道,单单只是成立一个行会,哪怕选上老工匠做监理,也没有办法完全抗衡姚百万之流。
不过,这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
至于再多的,此时他也没有时间一直留下来盯着玉屏县的匠人们了。
何明风心中暗忖,等他上任之后,若有机会,定要再次回访一番。
看看这玉屏县的行会到底能不能起到关键作用。
何明风一行人临行前,那位曾经在郊外吹笛挨骂的少年,和他的父亲以及众多工匠,再次前来送行。
这一次,少年代表众人,将一支精心制作的紫竹长箫捧到何明风面前,箫身光泽温润,尾部清晰地刻着“何”一字。
“何大人,”少年声音清亮,“这支箫,是我们所有匠人的心意。”
何明风郑重接过,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勉励道:“好好学艺,玉屏箫笛的未来,在你们手上。”
队伍再次启程,离开玉屏,向着西南边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