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有点刺眼。
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水泥地上。形成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还有新油漆的味道。有点呛鼻子。
段新红坐在敞开的盒子里。
盒子放在靠墙的木头桌子上。桌子表面有些划痕。摸着有点粗糙。她的墨绿色丝绒裙子摊开在身下。像一小块深色的苔藓。
这是个四方方的房间。
很大。比苏小小的房间大得多。
两边各放着两张铁架床。上层睡觉。下层连着书桌和柜子。白色的。漆面有点反光。靠近门的那张床铺已经铺好了。蓝格子的床单。叠成方块的被子。旁边桌子上放着几个卡通造型的杯子。还有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
另外两张床还空着。铁架子露在外面。泛着冷光。
苏小小背对着她。正在收拾靠窗的那张床。她把行李箱里的被褥拿出来。费力地往上层床铺上递。床有点高。她踮着脚。动作不太熟练。被子的一角拖到了地上。
段新红安静地看着。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窗户很大。装着金属栏杆。外面能看到其他类似的楼房。红色的砖墙。一排排整齐的窗户。有些窗户外面晾着衣服。在风里轻轻晃动。
天花板很高。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管。灯没有开。
墙壁很白。上面贴着几张残破的课程表。还有以前学生留下的卡通贴纸痕迹。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空气是陌生的。声音是陌生的。连光线落下的角度都是陌生的。
苏小小终于把被子铺好了。有点歪歪扭扭。她爬下床。拍了拍手上的灰。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她走到桌子前。拿起水瓶喝了一大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她的目光落到段新红身上。停顿了一下。
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苏小小像是突然被惊醒了。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紧张。视线快速在房间内扫过。最后落在段新红身上。又看了看那个敞开的盒子。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转动。
门被推开了。
三个女孩子涌了进来。带着一股外面的热气和新奇兴奋的氛围。她们都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脸上带着刚进入新环境的激动。
“哇！这就是我们宿舍啊！”
“比我想象的大一点哎！”
“那个床位是我的吗？靠门这个？”
她们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活力。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
苏小小立刻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回来了？”
她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下。挡住了桌上敞开的盒子。和盒子里的段新红。
段新红的视野被苏小小的背影完全挡住。
她只能听到那些陌生的。年轻的声音。
“是啊。军训服领到了。好大一件！”
“苏小小你已经铺好床了？动作好快！”
“我看看你的床位……”
脚步声靠近。
段新红甚至能闻到她们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汗味和防晒霜的味道。
苏小小的背影显得有点僵硬。“嗯。刚弄好。”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自然。但段新红能感觉到她绷紧的肌肉。
一个女孩似乎想走到窗边来看看。“你这位置不错啊。靠窗。光线好。”
苏小小立刻侧身挡住。“还行吧。就是有点晒。”她顺手拿起桌上一本还没拆封的新书。假装翻看了一下。“你们的东西都搬来了吗？”
她的动作成功地吸引了那个女孩的注意力。“没呢。还有两个箱子在楼下。待会儿再去拿。”
另外两个女孩也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和桌子。房间里充满了她们忙碌的声音。拉链声。塑料袋的哗啦声。还有不间断的聊天声。
“你哪个专业的？”
“我啊。新闻系的。你呢？”
“我是计算机的。唉。听说专业课超难……”
“怕什么。大家一起熬呗！”
苏小小一边和她们搭话。一边用身体死死地挡着桌子那一块。她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悄悄蜷缩起来。
段新红坐在盒子里。
一动不动。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陌生的声音。感受到这个空间里突然多出来的。蓬勃的生命力。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像一个误入别人领地的幽灵。隐藏在阴影里。
一个女孩似乎想找个地方放水杯。往桌子这边走来。
苏小小立刻转过身。假装在整理桌子上的笔。“我这边有点乱。还没收拾。”
她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点。
那个女孩停住了脚步。“没事。我就看看。”她的目光在桌子上扫过。似乎注意到了那个雕花的木盒子。“咦。这个盒子挺漂亮的。”
她的手指了过来。
苏小小的呼吸几乎停住了。
段新红能看到苏小小放在桌沿的手。指节瞬间用力。攥得发白。
“啊。这个……”苏小小的声音有点干。“就是个……旧盒子。装点小东西。”她伸出手。似乎想不动声色地把盒子盖合上。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盒盖时。
另一个女孩在房间那头喊道：“李悦！快来帮我看看这个柜子门怎么卡住了！”
叫李悦的女孩应了一声。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来了来了！”她转身走开。没再关注这个盒子。
苏小小悬着的手慢慢放下。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块。
段新红安静地看着苏小小紧绷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苏小小的紧张。那种害怕被发现的恐慌。
在这个新的环境里。她成了一个需要被紧紧藏起来的秘密。一个见不得光的“麻烦”。
苏小小趁着室友们都在忙自己的事。飞快地转过身。用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盒子里的段新红说了一句：“别动。别出声。”
她的眼神里带着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然后。她迅速地将盒盖合上。
咔哒。
轻微的锁扣声。
光明被隔绝。黑暗重新降临。
段新红的世界再次缩小到这个熟悉的。昏暗的立方体里。
外面室友们的谈笑声。收拾东西的碰撞声。变得模糊了一些。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她听到苏小小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声音恢复了正常。甚至带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
“晚上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好啊！听说二食堂的糖醋排骨不错！”
“我想去商业街看看。买点生活用品……”
她们讨论着对新生活的规划。充满期待。
段新红蜷缩在黑暗里。
丝绸衬垫散发着熟悉的气味。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带来一丝诡异的安慰。
她的肚子有点饿了。
喉咙也很干。
但她知道。现在不可能有食物和水。
苏小小必须等到没人的时候。才能偷偷地“喂养”她。
在这个集体生活的空间里。她存在的每一秒。对苏小小而言都是风险。
外面。一个女孩似乎打开了窗户。
凉爽的晚风吹了进来。带着青草和远处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女孩们欢呼了一声。
“好舒服的风！”
“把蚊子放进来啦！”
她们嬉笑着。讨论着要不要买蚊帐。
段新红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
这些普通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像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她不属于那个世界。
她只属于这个盒子。这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宿舍的灯被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从盒子缝隙透进来一点。在地上形成一道细细的。黄色的线。
女孩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然后是翻书页的声音。键盘敲击的声音。
熄灯号响了。
远远地传来。像某种悠长的叹息。
宿舍里的灯啪的一声灭了。
光线消失。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一点余光。朦胧地映进来。
女孩们互道晚安。
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们似乎都爬上了床。
寂静慢慢笼罩下来。
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偶尔翻身的声音。
段新红在盒子里。睁着眼睛。
她听到苏小小的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很慢。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踩在梯子上的声音。
苏小小下床了。
段新红听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
接着。是锁扣被轻轻拨开的声音。
盒盖被掀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一小片苹果。从缝隙里塞了进来。落在丝绸衬垫上。
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浸饱了水的棉花球。小心翼翼地放在苹果旁边。
苏小小没有完全打开盒子。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做了这些。然后。盒盖又被轻轻合上。锁扣落下。
段新红在黑暗里。摸索着拿起那片苹果。放进嘴里。
苹果很甜。汁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她又拿起那个湿凉的棉花球。挤压着。吮吸着里面珍贵的水分。
这是她来到这个新地方后的第一顿饭。
偷偷摸摸的。像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
她慢慢地吃着。
听着上铺苏小小重新躺下时。床板发出的细微声响。
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名昆虫的鸣叫。
听着远处马路。车辆驶过的。沉闷的滚动声。
这个新的“牢笼”。
比之前那个更拥挤。更复杂。
隐藏着更多未知的危险。和必须遵守的。沉默的规则。
她吃完最后一口苹果。
把棉花球里最后一点水挤进嘴里。
然后。
她重新蜷缩起来。
脸贴着微凉的丝绸。
在陌生的黑暗里。
等待着。
不知是福是祸的。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