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御书房。
这几日,朱元璋的心情,那是相当的不错。
为啥?
因为盼头。
人活着,就得有个盼头。
以前,他的盼头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后来,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现在,他的盼头更多了。
他盼着中秋赶紧到,好去问问先生,自家妹子到底能活多少岁。
他盼着那“无线电报”赶紧搞出来,好让他坐在皇宫里,就能把整个大明疆域尽收眼底。
他还盼着那“迫击炮”赶紧完善,好让他明年就拉出去,给那帮还盘踞在漠北的北元残余势力,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天降正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时间过得太慢。
他现在看谁都觉得眉清目秀,唯独看这日头,觉得它走得比蜗牛还慢。
就在朱元璋对着窗外,嫌弃太阳下山太磨叽的时候,太监通报,左相李善长求见。
“宣!”
朱元璋龙心大悦,大袖一挥。
很快,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捧着一卷厚厚的奏章,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御书房。
李善长来了。
朱元璋定睛一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才几天没见?
怎么感觉李相国,头发多白了一些,人好像一下子又老了两岁?
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透着一股子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疲惫。
“臣,李善长,叩见陛下。”
李善长将奏章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沙哑,中气明显不足。
“爱卿平身。”朱元璋抬了抬手,自有太监上前接过奏章,呈到他的龙案上。
“爱卿啊,这是……《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章程》?”
朱元璋展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好家伙,洋洋洒洒,数万言!
从总行构架、股份构成、分红细则,到船队编制、出海流程、货物报关、税收比例……一条条,一款款,罗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一条内容,都和当初自己交给他的那份差不多,只是细节上还需要完善。
不愧是咱大明的第一任丞相!
这办事能力,就是靠谱!
“好!写得好!”朱元璋一拍龙案,赞不绝口,“有李相在,咱就放心了!”
“让爱卿受累了。”
听到皇帝的夸奖,李善长脸上却挤不出半点笑容,只是躬着身子,疲惫地回道:“此乃臣之本分,为陛下分忧,不敢言累。”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章程合上,说道:“这章程,咱准了。剩下的细节,就由李相你继续牵头,引导百官把全部内容写好,务必给咱做得和原版一分不差!”
“臣……遵旨。”李善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光是说这三个字,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朱元璋看没多想,笑着说道:“对了,还有一事要跟爱卿说一声。”
“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佳节。”
“咱和皇后,打算出宫一趟,去一位……故人那里,一家团聚。”
“到那时候,宫里和朝廷的一应事务,就要辛苦爱卿,全权主持了。”
“故人”!
当这两个字从朱元璋嘴里轻飘飘说出来的时候,李善长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像是被人用冰坨子狠狠砸了一下!
他整个人一个激灵,那双原本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出惊恐的光!
故人?
什么故人,能让当今陛下和皇后,在中秋佳节,抛下整个皇宫,亲自去“团聚”?
除了江宁县那位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李先生,还能有谁?!
李善长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警铃大作!
完了!
又来了!
又要去见那位仙人了!
每次去见那位仙人,都会带回来各种新政策和改革。
特别是上一次去,带回来一个“开海禁”,把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他这个丞相为了平息百官,落实政策,累得三天就睡了几个时辰。
这开海的事儿才刚刚开了个头,后续一万个麻烦还等着他去擦屁股呢。
还有上半年累积的一堆事情也没有完全做好,还需要他主持。
现在,又要去?!
老天爷啊!
这次去,又会带回来什么惊世骇俗的玩意儿?
李善长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那本就堆积如山的案头,又压上了一座根本搬不动的大山。
李善长忽然想哭。
当了一辈子官,终于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从没像现在这么绝望过。
但他能说什么?
只能把那滔天的悲愤和牢骚,死死地压在心底,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一揖。
“陛下与家人团聚,乃是人之常情,更是孝义典范。朝中事务,有老臣在,定然为陛下处理妥当,请陛下……放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朱元璋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悲壮,只当他是忠心耿耿,满意地点点头。
可李善长在领旨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告退。
他依旧躬着身子,迟迟没有直起来。
“嗯?爱卿还有事?”朱元璋有些意外。
李善长酝酿了半晌,终于用一种近乎悲鸣的语气,开口了。
“陛下……老臣……有罪。”
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这一下,把朱元璋给搞懵了。
“爱卿这是何故?快快请起!”
李善长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陛下,老臣近来……时常感到精力不济,眼目昏花,头脑混沌,好几次险些误了大事。”
“老臣深感……有负圣恩,有负陛下托付。”
他抬起头,老眼中竟隐隐泛起了泪光,言辞恳切到了极点。
“陛下,大明初立,百废待兴,正需年富力强之才。老臣年事已高,精力衰败,恐……恐怕只能再为陛下效力一两年了。”
“恳请陛下,圣心独断,早日为我大明,为这万里江山,挑选、培养新的相才,以免将来朝局交接之时,出现动荡!”
“老臣……叩请陛下恩准!”
说完,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砰”的一声闷响,让朱元璋的心都跟着一揪。
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
朱元璋瞬间就明白了。
他立刻从龙椅上走下来,几步抢到李善长跟前,亲手将他搀扶起来。
“爱卿这是说的哪里话!”
朱元璋的语气,温和中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他紧紧扶着李善长的胳膊,不让他再跪下去。
“大明能有今日,爱卿当居首功!如今大明虽立,但根基未稳,百废待兴,内有民生凋敝,外有北元环伺,正是需要爱卿这等老成谋国之臣,为咱,为这大明江山掌舵的时候!”
他看着李善长的眼睛,说得情真意切。
“什么一两年?咱不准!”
“咱要你李善长,再为咱大明,操劳十年!二十年!”
“有你在,咱这心里,才踏实!”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推心置腹,何等君臣相得。
可听在李善长的耳朵里,却只剩下无尽的苦涩。
他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放他走。
他这丞相的苦差事,是退不下去了。
十年?二十年?
李善长在心里苦笑。
就按陛下您这个折腾法,别说十年,老臣我能不能再活两年,都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可皇命难违。
他还能说什么?
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重新整理好情绪,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拜。
“老臣……谢陛下天恩。”
“老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李善长终于走出了御书房。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让他觉得,那远处的宫墙甬道,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忧虑,和对自己这条老命的担忧。
刚走到一处廊柱的拐角,一个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学生,参见恩师。”
李善长抬起昏花的老眼,看清了来人。
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
他最得意的门生。
“惟庸啊,”李善长疲惫地摆了摆手,“你怎么在这儿?”
胡惟庸脸上立刻堆满了关切的笑容,上前一步,小心地搀扶住李善长的胳膊。
“学生在省中处理公务,听闻恩师入宫面圣,估摸着时辰,便在此等候。见恩师面带疲色,学生心中担忧,特来问候恩师一句。”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的姿态,放得谦卑恭顺。
看着自己这位最出色的弟子,李善长那颗被掏空了的心,总算得到了一丝慰藉。
至少,后继有人。
他叹了口气,并未提及那位李先生的事情,那不是胡惟庸现在这个级别该知道的。
他只是望着巍峨的宫殿,无限感慨地说道:“陛下雄心万丈,如今这开海禁只是个开始,后面……必有更大的动作。”
“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快要撑不住喽。”
胡惟庸静静地听着,眼神微微闪动。
他扶着李善长,搀着这位大明朝一人之下的左丞相,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了老师那已经有些佝偻的肩膀,望向了远处那代表着帝国权力之巅的奉天殿。
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恩师放心。”
“为陛下分忧,为大明尽力。”
“学生,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