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如纱,缠绕着陈家沟的半山腰。陈满仓枯坐凉亭,一杆黄铜旱烟枪握在手中,袅袅青烟升腾,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愁绪。
这两日,心似悬在半空,七上八下,唯有走到院角那株亭亭如盖的菩提树下,方能得片刻喘息。
他抖了抖烟锅,正欲将残余的烟灰磕掉,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苍茫天际。
恰在此时,原本安静栖在他身旁藤架上的金雕玄月,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唳鸣!
一身华丽的金棕色羽毛瞬间炸开,锐利的鹰眼死死锁定上方某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与恐慌。
“咻!”
破空声轻微却凌厉!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仿佛凭空凝聚,已然稳稳立于院中青石板上。
来者鹤发童颜,面容红润如婴,头上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浆洗得笔挺的藏青道袍,正是道骨仙风之态。
陈满仓定睛一看,瞳孔骤然一缩,心头疑窦丛生——竟是他!
他并未起身,更无寒暄之意,只是沉默地又从烟丝袋里捻出一小撮金黄烟丝,慢条斯理地填进烟锅,拇指压实。
火星在烟锅里明明灭灭,映着他古井无波的脸。“张师兄,”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或惊讶,“这约定的日子,似乎还未到吧?”
那张师兄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目光却被陈满仓身后藤架上的玄月吸引了去。
那金雕显然感知到老者身上流淌的、磅礴而内敛的气息,巨大的身躯竟微微瑟缩,猛地一拍翅膀,带着一阵风躲到了陈满仓背后,只探出半个机警的脑袋盯着来客。
张师兄见状,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调侃道:“啧啧,师弟好福气!这金雕竟如此通灵,慧根十足。若叫御兽宗那几个老家伙知晓了,怕不是又要跳脚,斥你非法豢养国家保护动物了?”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闪过。
陈满仓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哼!他们豢养的少了?睁眼瞧瞧!这些年,山野间的稀有动物日渐稀少,那些所谓的‘保护’,不过是换了个由头,尽数被他们圈进自家山头罢了!”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间,神情更显冷硬。
张师兄被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打了个哈哈缓解尴尬,顺势撩起道袍下摆,在陈满仓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自顾自地拎起石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
他刚端起茶杯凑到唇边,目光不经意扫过凉亭角落阴影处的一隅,整个人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住了。茶杯悬在半空,他呼吸似乎都凝滞了,眼神死死黏在那里,再也无法挪开半分。
陈满仓仿若未见,兀自垂眸,慢悠悠地啜饮着自己杯中的茶水,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石桌上的香炉里,一炷细香无声燃尽,灰白的烟灰悄然跌落。
大约过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张师兄才如梦初醒,缓缓将目光艰难地从那片角落收回,机械地坐回原位。
他脸上先前的闲适早已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凝重,脸色深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弟……那……那莫非是……传说中的……菩提树?”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陈满仓放下茶杯,抬眼淡淡地看向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师兄,还是莫要绕弯子,说说你这不速之客,提前登门所为何事吧?”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回避。
张师兄见陈满仓这般态度,深知再问也是徒劳。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震撼与那一瞬间滋生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占有欲。
作为一个修士,他太清楚眼前这株看似不起眼的绿植意味着什么,那是传说中能助人悟道、增长智慧的无上圣树菩提树的幼苗!
他刚才的问话,不过是在巨大的冲击下,一丝渺茫到可怜的侥幸心理在作祟罢了。
“唉——!”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从张师兄胸腔深处挤出,饱含着无尽的心痛、惋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
他目光贪婪地再次扫过那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嫩叶的菩提树幼苗,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丝脉络都刻进神魂深处。
最终,所有的震惊、觊觎、不甘,也只能凝结成一句带着浓浓惋惜、几乎是捶胸顿足般的抱怨:“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切。”清晰地捕捉到师兄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炙热与痛惜,陈满仓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却又意味深长的弧度,心底掠过一丝隐秘的快意与得意。
他垂下眼皮,重新端起茶杯,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带着了然与嘲讽的精光。
陈满仓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得意,其根由得追溯到陈家先祖那段往事。
当年,陈家老祖携家迁居,跋涉山水,途经道教圣地龙虎山时,与彼时的老天师有过一场长达数日的深谈。
山门紧闭,松涛阵阵,两人究竟论道何物,外人无从知晓,只知自那一代起,天师府历代天师在传位继任之时,都会将这段与陈家老祖的对话内容,作为隐秘的传承,代代口授心传,秘而不宣。
更深的联结,则系于陈家老祖临别龙虎山时的一份重礼。
他将毕生钻研的风水堪舆绝学,呕心沥血编纂成一部玄奥经书——《水经注》,郑重赠予了龙虎山。
自此,一个独特的传统在两脉之间形成:陈家的每一代掌舵人,在生命行将落幕之际,都必须亲自引领下一代继承人重登龙虎山,于天师府门下精研道法玄术。
这就是为何陈满仓懂得《太乙神霄雷法》的根本缘由。
此刻踏足院落的“张师兄”,正是龙虎山天师府当代掌教,天师张顺天。
他口中那声“师弟”,亦非客套,乃是两家世代相传的约定:无论岁月更迭,陈家的每一代传人,皆与天师府当世天师以师兄弟相称,平辈论交。
陈满仓那声毫不掩饰的鄙夷轻哼飘荡在空气中,张天师却仿若未闻。
他神色如常地重新落座,眉宇间不见半分被冒犯的愠色,更无丝毫觊觎之意。
两人名义上是师兄弟,可当年陈满仓少时在龙虎山上苦修道法,没少受眼前这位“师兄”的严苛管束乃至责罚。
这也是为何从张天师进门伊始,陈满仓的脸色便如这蜀地的冬日,阴沉难霁。
“陈师弟,”张天师端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清茶,氤氲的热气稍稍模糊了他沉静的面容,声音却清晰平稳,“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陈满仓正欲往旱烟锅里塞烟丝的手指猛地一顿,微微错愕。
当今华夏公认的第一人,执掌龙虎山牛耳的张天师,竟会屈尊纡贵来求他?
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愣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试探:“张师兄…你…莫不是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天师如此放低姿态。
张天师嘴角牵起一抹无奈的苦笑,轻轻摇头:“那倒不曾。是真有一桩为难事,需得请师弟援手。”他的目光坦然,语气诚挚,毫无玩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