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着保定府衙的青砖黛瓦。六个犯人被衙役们抬得稳稳当当,笼中五人皆蒙着厚重黑布,只露出半截手腕脚踝。这是林亨特意吩咐的,生怕那五人异状外露,惹得府衙上下人心惶惶。
与五人同笼的赵钊,此刻紧绷的脊背终于塌了下来,额角冷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哆嗦。一路之上,他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生怕这五个刺杀自己的妖人冲破穴道。那秃驴不敬的点穴手法看似寻常,指尖触身时却如寒铁入肉,经络瞬间凝滞,可赵钊总怕其中有诈,万一这些人练就了什么闭气冲穴的邪功,在林亨三人反应过来前先取了自己性命,那可真是比窦娥还冤。直到身子落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穴道依旧紧固如铁,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只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犯愁:这血脉封得如此严实,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解开。
林亨三人在魏县令的安排下用过晚膳,来到大堂。衙役奉上粗茶,四人接过来,手中粗瓷碗里的浓茶还冒着热气。
三人皆是江湖与官场中的老手,虽连日奔波,却依旧神清气爽。魏县令则捻着颌下短须,心中好奇更甚:他为官十数载,见过的江湖奇人异士如过江之鲫,有飞天遁地的侠客,有呼风唤雨的术士,却从未听闻有人因长相缘故,要让旁人回避的。林亨既是大理寺丞,行事必有缘由,今日能旁听这场审问,他自然不肯错过。
“带犯人上堂。”
林亨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保定府的衙役们将六人依次押到堂中,在魏县令的示意下躬身退去,只留下两个真定府的远道而来的衙役留守。
这两个衙役先前已经见过那五人的样子,总算有些心理准备,可此刻面对蒙着黑布的五人,身子竟还是不由自主地发颤,握着水火棍的手青筋暴起,明明知道对方穴道被封,无甚威胁,可那黑布之下隐隐透出的诡异气息,还是让他们心头发毛。
“摘了面罩。”
林亨吩咐道。
两个衙役相互看了一眼,哆哆嗦嗦走上前,手指颤抖着揭开了五人的黑布。只听“嘶”的一声吸气,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后退,连水火棍都险些脱手。
魏县令原本端坐堂上,此刻也猛地前倾身子,双眼圆睁,失声叫道:“林寺丞!他们……他们这是……”
只见那五人面目全非,头颅肿胀如斗,皮肤紧绷发亮,竟无半分常人模样。这般相貌,比传闻中的山精鬼怪还要骇人,难怪林亨要特意遮掩。
林亨神色不变,抬手安抚道:“魏县令稍安勿躁。此五人皆是修炼邪功走火入魔之徒,经脉错乱,容貌畸变,审问起来怕是颇有难度。”
说罢,他转头看向身侧的不敬道:“有劳大师了。”
不敬和尚颔首,僧袍无风自动,缓步走到五人面前。他双手合十,随即探出右掌,食中二指并拢,依次点在五人腕脉之上。指尖触及之处,能感受到其体,被自己打出来的内伤依旧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确认他们即便解开穴道,也无暴起伤人之力后,这才,屈指连弹,五道指风如无形箭矢,精准点五人身上。
这手法潇洒利落,只听“噗噗”几声轻响,五人原本僵硬的身躯突然一软,如无骨之蛇般瘫倒在地,四肢百骸无力下垂,连头颅都歪向一侧,看似与方才被点穴时无异,实则经脉已通。
林亨高高坐在椅子上,探头看下去,在五人脸上细细打量。这五人的模样诡异至极,全然瞧不出原本的容貌年岁。他只好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受谁指使,半路截杀本官与嫌犯赵钊?”
堂内寂静无声,五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仍是毫无知觉的木偶。但林亨何等敏锐,早已察觉到在自己问话的瞬间,五人喉间皆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滚动,身躯更是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们分明早已清醒,只是故作昏迷,想要蒙混过关。
林亨面色一沉,语气愈发严厉。
“诸位当真要执迷不悟?你们修炼邪功,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难道与指使你们的人毫无干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五人僵直的身躯。
“受人恩惠,替人卖命本是江湖常情,可如今你们功败垂成,便被弃如敝履,连条活路都不给。这般恩情,早已还清了吧?”
“你们这般模样,活着不见天日,死了连个姓名都留不下,不过是被人随意抛在乱葬岗,喂了野狗豺狼。”
林亨的声音字字如刀,直戳人心。
“难道你们这辈子,就甘愿做别人的棋子,到死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五人心中炸开。他们何尝不痛恨这副模样?练功走火入魔那日,经脉如被万千钢针穿刺,浑身血肉仿佛都在翻腾,待痛楚稍减,便发现自己视物如隔薄纱,模糊不清,听声似被棉被蒙头,朦胧难辨。更可怖的是,嘴巴渐渐合拢,再也无法言语进食,鼻孔被薄皮覆盖,呼吸都带着滞涩之感,活脱脱成了一群只能感知世界,却无法与世界交流的怪物。
这些年来,他们受尽了旁人的鄙夷唾骂,早已心如死灰,唯有指使之人的命令支撑着他们苟活。可此刻林亨的话,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怼与不甘。身躯的颤抖愈发明显,从微不可察变成了剧烈抖动,手指蜷缩起来,眼中虽仍蒙着灰白薄膜,却似有水汽升腾。
林亨见此情形,哪还不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静坐堂中,目光沉静,等待着这五个畸形妖徒,做出最终的抉择。
堂内烛火摇曳,光影在青砖地上忽明忽暗,将五人的畸形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如鬼魅般匍匐在地。
林亨的问话落了许久,那五人依旧瘫着不动,身躯虽仍有微颤,却始终没有半分回应。倒像五尊没有魂魄的泥塑,任凭堂上威严如霜,只以死寂相对。
林亨眉头微蹙,目光转向立在一旁的赵钊。赵钊经此一番惊吓,脸色仍有些苍白,衣衫上还沾着些许尘土,此刻正缩着肩,眼神躲闪地望着地上五人,既带着余悸,又藏着几分好奇。
“赵钊。你且近前细看,这五人,你可曾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