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钊那张本就蜡黄如枯纸的脸,被林亨这一问,顿时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白得像涂了层霜,连嘴唇都泛着青灰。他身子微微一颤,忙不迭躬身回话,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发颤:“回大人,小人……小人从未见过。”
林亨端坐堂上,目光灼灼,扫过他那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道:“这却奇了。那‘痕’组织号称天下第一杀手营,所练《无相功》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难学难精,非天资卓绝且心狠手辣者不能窥其门径,门下人数向来寥寥无几。先生若当真身在其中,岂有不认得同袍之理?”
赵钊听得额头冒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却依旧梗着脖子强辩道:“大人明鉴!小人从未承认过加入什么杀手组织,先前那些话,不过是不敬大师凭空揣测、血口喷人罢了,还望大人切勿轻信谗言,冤枉了好人。”
林亨闻言,忽然抚掌一笑道:“好!赵先生既如此笃定,想来是真的与‘痕’无干。既是无辜,我等强留先生在此,倒显得是小题大做了。不敬大师,有劳你送赵先生出去。”
不敬的闻言,双掌合十应了声:“好说。”
话音未落,便迈着大步走向赵钊。他身材魁梧,膀阔腰圆,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堵厚实的石墙,而赵钊天生侏儒,身形不及他腰腹,这般一高一矮相对,反差当真悬殊至极。更兼先前便是这不敬和尚出手擒他,那举重若轻的身手、蕴含的浑厚内力,早已在赵钊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此刻见他走来,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不敬走到他身前,巨大的身影将堂上的光线遮去大半,赵钊眼前骤然一暗,心头顿时慌了神。他暗自思忖:这林寺丞瞧着便是个心思缜密、办事较真的人物,既已疑心自己与“痕”有关,怎会如此轻易便放自己离去?还特意让这擒过自己的和尚送出门,这里面定有蹊跷,莫非是设下了什么圈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从不敬脸上看出些端倪,却见这和尚脸上挂着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眼神温和,竟无半分敌意,仿佛真是诚心送他出门一般。
赵钊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一声“不好”!
这秃驴绝非善类,先前他轻易便将自己拿下,此刻怎会如此好心?他先前那般精准地猜到“痕”的秘辛,心思不可谓不缜密。如今如此做,分明是早已胸有成竹,却故作宽宏大量放自己走,究竟是何用意?
可再看不敬,脚步不停,已然走到他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神色间全无阻拦之意,反倒透着几分催促,仿佛他若迟疑不走,这和尚便要伸手将他像拎小鸡一般拎到县衙外面去。
“外面!”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赵钊脑中轰然炸响,他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这群官差哪里是真心放他,分明是要拿他做饵!待自己走出县衙,这不敬和尚定会施展轻功,远远缀在身后,循着自己的踪迹,去追查“痕”组织的老巢。而“痕”那边,又岂会相信自己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县衙?若自己未曾吐露半分机密,官府怎会轻易放行?在他们眼中,自己早已是叛贼无疑。无论是为了清除叛徒,还是为了保守《无相功》的秘密,“痕”的人必定会在半路截杀,以绝后患。
念及此处,赵钊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汗毛倒竖。他赵钊毕生所学,大半都在机关傀儡之上,平日里与人动手,全靠这些精巧暗器护身,方能在江湖中立足。可如今身陷囹圄,傀儡暗器早已被搜走,身上空空如也,只剩一身粗浅功夫。而“痕”组织的杀手,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出手便是杀招,狠辣无情。别说他此刻手无寸铁,便是傀儡在手,面对那些修习《无相功》、杀人于无形的杀手,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况且这群人已经是第三次用自己当饵了,轻车熟路,也没有心理负担。
他越想越怕,双腿竟有些发软,暗自心惊:此番孤身涉险,面对“痕”的夺命追杀,自己……自己能撑过三招吗?怕是一招之下,便要身首异处了。
念及此处,赵钊只觉后心发凉,那点想要离开县衙的念头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压了下去。他深知一旦踏出这扇门,便是踏上了黄泉路,“痕”组织的杀手绝不会给他苟活的机会。
当下也顾不得颜面,脸上硬生生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身旁的不敬和尚拱了拱手,那笑容里满是谄媚与惶恐,仿佛生怕这尊煞神动怒。随即他踉跄着站起身,袍角扫过地面的尘土,对着堂上的林亨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急切:“大人,大人!小人方才一时糊涂,竟是忘了要紧事!经大人这一问,小人猛然想起来了,那……那等模样的人,小人似乎当真见过!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响,满以为能换来林亨的重视,哪怕是追问一句也好。
谁知堂上只传来一声淡淡的“哦?”。
这一声轻描淡写,不辨喜怒,便如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转瞬便归于平静。
赵钊抬眼望去,只见林亨依旧端坐案前,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在堂下那五人身上,仿佛方才那声回应不过是随口应付,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自己半分。他脸上神色不变,既无好奇,也无追问之意,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就像赵钊方才的话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赵钊的心猛地一沉。
他何等乖觉,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这林寺丞心思深沉,城府极深,短短片刻间,早已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自己方才矢口否认,已然错失了坦白从宽的最佳时机,如今再想开口,在林亨眼中,价值早已大打折扣。
先前林亨追问于他,是想从他口中套取“痕”组织的机密;可此刻,显然林亨已然改变了主意。相比于听他这反复无常之人的一面之词,将他当作诱饵,引出“痕”的杀手,甚至顺藤摸瓜找到其老巢,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这一刻,赵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如今早已不是他愿不愿意说、说不说得清的问题,而是林亨根本不再稀罕他的答案。他这条命,这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便是要化作引诱敌人的香饵,哪怕最终尸骨无存,在林亨眼中,也是死得其所。
想到这里,赵钊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五人身上,自己就像个多余的影子,连被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