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旧在吹。
但它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那首宏大的序曲,反而多了一丝焦躁的尖啸,裹挟着无数比尘埃更细碎的竹简粉末,如同亿万无形的信使,扑向大衍仙朝的每一个角落。
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一道染血的紧急符讯便撕裂了归墟塔上空的宁静,直直撞入阿芜构建的防御法阵中。
“边郡急报!”传讯官的声音因过度催动灵力而沙哑不堪,“北境风蚀郡,有一支流民队伍,于昨日聚众立盟,拒缴一切旧有税赋!”
归墟塔内,刚刚因“人心星”迭代而舒缓的气氛瞬间凝固。
五公主林知韵眉峰一蹙,冷声问:“聚众?凭什么?一群乌合之众,地方守备军是做什么吃的?”
“他们……他们有‘圣谕’。”传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荒谬的惊恐,“是两天前,从天上飘下来的……一些细碎的灰尘。那些流民说,那是昭昭公主焚简证道,天降的无字诏书!”
此言一出,连一向镇定的大公主都面露惊色。
“胡闹!”林知韵一掌拍在案上,玉石桌面应声布满裂纹,“一派胡言!破纸片也能当令箭了?”
“不只是……纸片,”传讯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地方官本欲派兵镇压,可流民中有人站出来,捧着那撮灰尘质问守备官——‘你们官府有印,可我们有光!’……据说,那片竹尘灰烬落入虹桥投射到地面的光影区域时,竟短暂地、微弱地……点亮了虹桥在那一处支脉的微光。”
“不可能!”五公主断然否定,“法则共鸣岂是能如此儿戏的!”
“等等。”阿芜湛蓝的瞳孔中,瀑布般的数据流骤然回溯,她调出了风蚀郡附近区域过去四十八小时的能量波动图谱。
画面上,在竹尘飘落的那个时间点,风蚀郡上空的虹桥支脉光带,确实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能量尖峰。
“不是伪造,”阿芜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能量回溯模型显示,是‘群体信念共振’。在那个瞬间,那数千流民同时相信他们手中的就是圣物,这种高度统一、不含杂质的‘相信’本身,形成了一股意念洪流,意外地激活了法则余波。”
她抬起头,看向林亦,一字一顿地总结道:“他们没拿到答案,但他们相信自己拿到了。”
“谬传!”五公主林知韵脸色铁青,她迅速抽出一卷空白诏书,笔走龙蛇,“必须立刻澄清!此例一开,天下大乱!我这就拟诏,加盖皇姐的血裔共约之印,八百里加急发往边境,昭告天下那只是无稽之谈!”
她写得飞快,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名信使已经躬身待命,准备接过诏书火速出发。
“慢着。”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林亦不知何时从塔顶的软榻上坐了起来,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剩的桃核。
她走下台阶,从信使手中轻轻抽走了那份写满严正词令的诏书。
“五姐,”林亦的目光平静如水,她没有看诏书,而是看向林知韵,“如果我们现在告诉他们,那堆灰不是圣谕,他们手里的光是假的,他们会不会觉得——连天,都不愿意再回应他们的祈求了?”
林知韵被问得一滞。
林亦没有等她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指了指檐下晾晒着的一块糙板。
那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可清晨的薄光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踮着脚,用一根炭条,笨拙地重新描摹着那几乎看不见的笔画。
“对那个孩子来说,糙板上写了什么,重要吗?”林亦轻声说,“重要的是,他愿意相信,只要他每天都来描一遍,他阿爹的名字就不会被风吹走。”
“重要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他们愿意信什么。”
阿芜默默点头,指尖在光幕上划过,调出另一组数据:“公主说得对。自‘风蚀转化’现象被观测到之后,大衍仙朝所有偏远地界,尤其是文盲率超过七成的区域,民间自发‘践约’行为的达成率,在短短三日内,飙升了四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揭示底层逻辑的冷静:“虹桥的法则核心……或者说,我那个失联的系统,它在奖励‘相信行动’本身,而非‘持有凭证’的真伪。”
“荒唐……”五死公主喃喃自语,但眼中的决绝已然开始动摇。
她看着窗外那个执拗描画的孩子,又想起那日流民振聋发聩的质问,心中的天平第一次剧烈倾斜。
与此同时,七公主林知微的府邸。
“启动‘灰痕追踪’。”她对着面前巨大的沙盘,冷静地下令。
无数微型符阵悄无声息地启动,开始追踪那些被风卷走、被流民奉为“圣物”的竹简碎屑的去向。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幅谣言四起、秩序崩坏的混乱图景。
然而,符阵传回的画面却让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些被误认为“圣物”的残片所到之处,并未酿成她预想中的暴乱。
相反,它们像一颗颗种子,在没有规则的荒野上,催生出了最原始的秩序。
在南荒的一个小村落,村民们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竹简残片与泥土混合,共同塑成了一尊简陋的神像,每日议事皆在此像前举行,竟无一人敢出尔反尔。
在东海的渔村,妇人们将几缕竹尘小心翼翼地缝入各自的衣角,以此作为互助看护孩子的“约证”。
最让她动容的,是西疆一个几乎被黄沙掩埋的绿洲,那里两个世代为敌的部族,竟因为同时捡到了一小块被火燎过的焦黑竹炭,共同立誓休战,合力修通了一条断流数十年的引水渠。
他们在没有规则的地方,长出了自己的根。
当晚,林知微将自己连夜赶写,准备呈交给父皇的《肃清民间异说、严打妖言惑众之章程》付之一炬。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名为《关于民间自发性共识体转化的观察与引导指引》的密奏。
其中,她首次提出了“顺势赋权”的策略——不纠正,不打压,只观察,只记录,在关键节点,有限度地承认其“合法性”。
而此刻,大公主林知仪已亲至北境。
她没有携带任何仪仗,只身一人,站在风蚀郡那座由流民自发建立的营地外。
她本是来安抚民心,澄清误会的。
可她看到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双手颤抖地捧着半片烧焦的布条——那是几个月前,皇室举办的寻亲会上,一份寻人名录的残页。
老妪将布条高高举起,置于一块临时堆砌的石台之上,用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念着上面失踪亲人的姓名。
每念一人,台下数千流民便齐声应和,呼喊那个名字。
一声声,一阵阵,浪潮般的声浪汇聚在一起,竟引得半空中那道属于风蚀郡的虹桥支脉,随之发出肉眼可见的、有节奏的震颤。
大公主怔立良久,终究没有走上前去,说出那句“这只是一张废纸”。
回程途中,当着所有随行官员的面,她从怀中取出了那枚象征她身份与权柄的、传承了百万年的“长公主印”,一枚温润的凤血玉佩。
“咔嚓。”
在归墟塔前,万众瞩目之下,她当众将其碾成了齑粉。
“从此刻起,”她的声音传遍帝都,“我大衍皇室,不再垄断‘信物’的定义权。”
她摊开手,任由那珍贵无比的玉佩粉末随风飘散。
“谁践行约定,谁就是律令本身。”
碎玉落地,虹桥金光暴涨,就在大公主印记原本烙印的位置,一道全新的法则纹路,缓缓浮现——其形状,如同一块被毅然撕裂的锦帛。
归墟塔顶,林亦终于啃完了那个桃子,随手将桃核往塔下一扔。
“核心法则剧烈波动!”阿芜猛地站起,眼中数据流几近沸腾,“有人在尝试复制‘人心星’的分裂模式!方位,西北!”
林亦闻言,不惊反笑,她甚至懒得回头。
“让他们试。”
她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一丝微不可察的空间法则亲和度,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依旧在呼啸的狂风之中。
“不用我们去‘赐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真能凭自己的力量裂出一道光来的,那道光,就该是他们的。”
话音未落,西北方向的天际,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银色光华陡然冲起!
它虽然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转瞬即逝,却已然在阿芜的能量图谱上,留下了一个崭新的坐标。
阿芜盯着那个新生的光点,喃喃自语:“这不是模仿……这是,新生。”
远处,风蚀郡的营地里,那个盲童依然将那幅破损不堪的画像高高举起,画纸的边角正在风中剥落,化作沙粒。
而在他赤裸的脚下,一抹倔强的嫩绿,正悄然破土。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一种全新的、充满生机的平衡。
然而,那阵从清晨开始变得焦躁的风,在夜幕降临时,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卷起了一阵更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
那声音里,没有了希望的清亮,却带着沙石摩擦的粗粝,和一种属于干涸与渴望的、令人心悸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