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在归墟塔顶盘旋,仿佛无数饥渴的灵魂在用沙砾磨砺着黑夜的骨骼。
它并非源自天空,而是从大衍仙朝的广袤土地深处,一寸寸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干涸与灼热。
不等阿芜解析这股异常的声波源头,一道比先前边郡急报更加慌乱的符讯便撞碎了夜色,在塔内炸开一团赤红的火光。
“十公主殿下!阿芜大人!西南急讯!”传讯官连滚带爬地冲上顶层,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归墟塔西南三十里,李家村与赵家庄,为争夺‘一线泉’水源归属,已对峙三日,恐生械斗!”
五公主林知韵刚刚平复的心绪再次被点燃,她厉声斥道:“区区两村争水,缘何惊动中枢?地方官府都是死人吗?”
“回……回禀五公主,”传讯官颤声道,“地方官不敢裁决!李家村手持三百年前仙朝勘界时留下的糙板旧约,上有官印;可赵家庄……他们前日效仿风蚀郡流民,全庄百名七岁以下孩童,以指血在一方新伐的青石上按下手印,立下‘活水养人,童叟为证’的新约,宣称此石已得虹桥感应,效力高于旧约!”
“荒谬!”林知韵怒不可遏,“以孩童胡闹为凭,对抗仙朝法度,此风断不可长!我亲自去一趟,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手印硬,还是我大衍的律法硬!”
她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欲往西南而去。
“等等。”阿芜的声音冷静地响起,她湛蓝的瞳孔中,那片区域的虹桥支脉数据正被无限放大。
画面上,一道纤细的光带并没有因争执而黯淡,反而像一颗虚弱的心脏,正随着某种节奏,一次次顽强地脉动着,频率忽高忽低,极不稳定,却始终不曾熄灭。
“五公主,请留步。”阿芜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焦急,反而是一种近乎于学术研究的专注,“情况有些不对。按照常理,纷争会消耗信念,动摇共识,导致法则光芒衰退。但这里……支脉非但未衰,反而每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都会迎来一次能量峰值。脉冲频率与我们数据库中定义的‘践约行为’高度吻合。”
她顿了顿,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错愕的结论:“他们在吵架,但虹桥系统判定,这是在‘确认边界’。每一次唇枪舌剑,都是在为彼此的行为准则划定范围。”
林知韵的身形凝在半空,满脸的难以置信。
林亦斜倚在软榻上,终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对着下方的侍官吩咐道:“传我的令,给李家村和赵家庄,送百壶上好的清神茶,十车雪浪纸和松烟墨过去。”
此言一出,归墟塔内死一般的寂静。
一位随侍在侧的礼部老尚书两眼一翻,竟当场气得昏厥了过去。
林亦仿佛没看见,继续用那副没睡醒的语调说:“再告诉他们,吵可以,别伤了和气,更别动刀子。茶水管够,但得把吵的都记下来。谁说得有道理,能让对方哑口无言一次,谁就多分一盏茶。什么时候吵明白了,什么时候把记录呈上来给我看。”
皇命传出,朝野震动。
七公主林知微在自己的府邸中听到这道命令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胡闹。以火浇油,纵容纷争,她这是嫌天下还不够乱吗?”
话虽如此,她还是第一时间派出了最精锐的“影鸦”密探,潜入两村交界处,准备记录下事态失控,最终需要皇室出面收拾残局的全过程。
然而,影鸦传回的景象却让她脸上的冷笑一点点僵住。
送去的茶水和纸墨仿佛一剂催化剂。
两村村民起初还只是对骂,现在却真的推举出了几个识字的老者,号为“言录使”,一方破口大骂,另一方就有人在一旁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一个脏字。
骂累了,就坐下来喝口公主赏的茶,然后指着记录稿,逐字逐句地辩论刚才谁骂得更有‘法理依据’。
一个瘸腿的赵家庄老农,指着河道里一块半露的礁石,对李家村的人吼道:“你那破木板子是三百年前的!三百年前这河比现在宽三丈!现在水都快干了,你还占着?不如这样,咱们就在这石头上刻一道,今年的水线在这儿,咱们就按这分。明年水多了,咱们再议!”
这个提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与新的争吵。
林知微看着密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影鸦在报告末尾写道:“殿下,属下愚钝,看不懂了。这不像是械斗前兆,倒像是……一场没有规矩的朝会。他们在制定自己的律法。”
她猛然醒悟:这不是失控,这是协商最原始、最野蛮,也最充满生命力的形态。
五公主林知韵终究还是去了。
她没有直接降临,而是隐匿身形,站在山坡上,冷眼看着下方河岸边那场闹剧。
她本欲在最混乱的时刻现身,以雷霆之威强行压制,彰显皇权不容挑衅。
可她看到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个是李家村的族长,一个是赵家庄的耆老。
白天,两人为了水源归属骂得面红耳赤,互相指着鼻子,几乎要动手。
可到了深夜,大多数人散去后,这两人却凑到一堆篝火旁,分食着一碗寡淡的米粥。
“老东西,你今天骂得够狠。”
“彼此彼此。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水确实少了。要不……今年先让你们三成?明年雨水多了再还回来?”
“滚!最多两成!不然明天接着骂!”
林知韵怔住了。
她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盛怒之下,几乎要发出澄清诏书,要将所有‘谬传’打为异端。
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
原来在她看来必须黑白分明、不容置疑的‘法’,在这些挣扎求生的人眼中,是可以商量、可以妥协、可以带着泥土和人情味的东西。
第二日,她脱下了象征身份的华美宫装,换上一身寻常的麻布衣衫,走入了争吵的人群中。
她没有亮明身份,只说自己是过路的游学士子,愿为双方做个‘第三方听辩’。
当她第一次放下公主的威严,只是平静而公正地复述出双方的核心诉求时,头顶那道始终在不稳脉动的虹桥支脉,骤然光芒大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有村民眼尖,认出了她,惊呼道:“是五公主!连公主都来听我们吵架了?”
一时间,人群静默下来。
原先的对骂,竟奇迹般地转为了条理分明的陈述。
自此,“听辩制”的雏形,在仙朝的乡野间悄然萌芽。
消息传回帝都,大公主林知仪并未责备五妹的“出格”与十妹的“荒唐”。
她在自己的封地内,颁布了一项新法令——“月辩日”。
每逢初七,百姓可携带任何怨怼不满,直入府衙,当着所有人的面质询官员,官员不得回避,不得惩处。
首个“月辩日”,一位农妇抱着一口破锅冲进大堂,指着县令痛斥其怠政,导致水利失修,家中无米下锅,声泪俱下。
那县令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面红耳赤,当场立誓三日内必定解决,否则自请罢官。
事后,阿芜第一时间调取了该地的数据。
她震惊地发现,仅仅一次“月辩”,该区域虹桥支脉的法则稳定性,竟凭空提升了近五成。
“原来沉默才是最可怕的腐蚀剂,”阿芜将数据呈给林亦,湛蓝的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而愤怒、冲突、争执……只要被有效地倾听和记录,就能转化为驱动秩序运转的燃料。”
林亦躺在归墟塔顶的摇椅上,微风拂面,耳边仿佛回响着仙朝各处传来的鼎沸人声。
她听着阿芜的汇报,嘴角慢慢翘起,忽然坐直了身子。
“等等,”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阿芜,你把所有支脉的稳定度拉个排名。我发现一个问题——现在最稳定的支脉,不是来自那些一向平和富足的和睦之乡,反而是那些最近天天打嘴仗,官司告到中枢来的地方。”
她笑着对阿悟说:“咱们以前总怕人闹事,可现在看来,真正该怕的,是那些没人肯吵、没人敢吵的地方。”
阿芜的指尖在光幕上飞速划过,一张覆盖整个大衍仙朝的法则热力图瞬间生成。
光芒璀璨之处,正是那些争执最激烈、变革最剧烈的区域。
而在图谱的一角,一片广袤的贵族领地,却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均匀的暗淡光晕。
她指着那片区域,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这里,是安乐王的封地。过去三百年,他治下十二个郡,近千座村庄,上报中枢的纠纷记录,是零。”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一丝寒意,异口同声地低语道:
“死地。”
就在她们说出这个词的瞬间,阿芜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调出的全境热力图上,那片代表着“死寂”的暗淡区域,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墨锭,其边缘正无声无息地,向着周围那些璀璨的光点,渗透出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象征着熵增与衰败的灰线。
这片死地,不仅是静止的,它还在扩张。
阿芜的心沉了下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过往,她分析的都是局部支脉的兴衰,但这一刻,她决定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整合所有虹桥数据,对整个法则网络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从底层逻辑出发的全面健康扫描。
当她以最高权限下达指令,浩瀚如烟海的数据开始汇入归墟塔核心时,一种莫名的、源自直觉的冰冷感,顺着她的神魂蔓延开来。
仿佛她即将掀开的,不是一张数据报表,而是一方早已准备好的、为整个世界盖上的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