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圈黑色数据流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哑河镇之星”的光晕之外,贪婪而又极具耐心。
阿芜的瞳孔瞬间缩成一个冰蓝色的数据奇点,全身灵力绷紧,严阵以待。
然而,那股黑流并未立刻发动攻击,只是静静潜伏,仿佛在等待一个更盛大的祭品。
与此同时,远在亿万里之外的大衍仙朝神都,长乐宫深处,大公主林知仪猛地从锦榻上坐起,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不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无言村那座破败的祠堂。
地上没有砖石,铺满了厚厚一层灰烬,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灰烬上写下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冤”字。
她跪在祠堂中央,手握着代表皇权天威的朱批御笔,想要写下安抚的旨意,写下赈济的条陈。
可无论她如何运力,笔尖流淌出的墨迹都像是活物,刚一落在纸上,就扭曲着化为一只只漆黑的甲虫,窸窸窣窣地四散爬开,啃食掉那些灰烬上的血字,徒留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她浑身冰冷,仿佛被那无声的控诉冻结了魂魄。
惊醒的瞬间,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却触到了一片不同于锦缎的、微凉而粗糙的质感。
那是一张陌生的纸条,材质是最普通不过的民间草纸。
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映入眼帘,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寒意:“你说的话,他们听不见。但你的梦,我们看得见。”
林知仪瞳孔骤缩,猛地环顾四周,寝宫内禁制完好,守卫森严,别说一个活人,便是一缕陌生的神念也绝无可能潜入。
她攥紧了那张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另一座宫苑内,五公主林知韵几乎是同时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
她梦见自己身处暗无天日的矿道之中,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塌方巨响和令人窒息的尘土。
她背上背着一个瘦小的孩子,那孩子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一遍遍地喊着“娘”。
她拼尽全力地向上爬,身后是无数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手,无数个声音在嘶喊:“救我……公主,救救我们……”
她醒来时,泪水早已浸透了华贵的锦被,那声“娘”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真实得让她心痛欲裂。
一夜之间,两位公主寝宫同时出现异状,此事非同小可。
七公主林知微的情报网被瞬间激活,无数道无形的探查之力悄无声息地扫过每一寸宫墙。
然而结果却让她愈发心惊:两座宫殿的防护法阵没有丝毫被触动的痕迹,没有外人潜入,没有法术残留,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唯一的线索,指向了十妹林昭昭的归墟塔。
准确地说,是塔中那盏终年不熄,为几位姐姐宫中特供的安神香灯。
经过缜密分析,七公主在灯油的残渣中,发现了一种极其微量的、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检测出的花粉成分。
“梦引花粉。”七公主拿着玉简分析报告,脸色凝重地找到了正躺在软榻上打哈欠的林亦,“产自哑河镇那座废弃戏台的周围,是一种从未被记入仙朝药典的野生植物。它本身无毒无害,但对那些长期压抑真实情绪、心神存有郁结之人,有放大其潜意识、引导其入梦的奇效。”
她锐利的目光直刺林亦那双惺忪的睡眼:“你知不知情?”
“哦,那个啊。”林亦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我就是看阿芜整理的那些‘民间心声合集’太催泪,怕浪费了,就让她们帮忙熏了熏灯油。反正,”她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她们早晚都得知道,这天下,到底疼在哪里。”
一旁的阿芜面无表情地补充,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技术文档:“情绪记忆的编码位于比语言中枢更深层的灵识结构中,它更原始,也更难被理智和禁制封锁。当统治者的梦境开始直接接收到被统治者的痛苦信号,那道由‘秩序’和‘体面’筑起的高墙,裂缝就再也补不上了。”
五公主林知韵终是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独自一人闯入了归墟塔,带着满身的怒火与迷茫,厉声质问:“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用这种近乎巫蛊的手段!父皇不会允许,满朝文武更不会答应!这只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林亦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穿透了她的愤怒,直抵其内心的颤抖。
她轻声问:“那你告诉我,当你梦见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伏在你背上叫你‘娘’的时候,你觉得他还只是一个冰冷的、可以被记在折子上的‘百姓’吗?”
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知韵的心防之上。
她浑身剧烈一震,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怒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血色褪尽,踉跄地后退了半步,久久无言。
当晚,一份由她亲手拟定,即将呈报给宗人府的“清查部分地区异端言行名录”,被她悄无声息地投入了丹炉,化为灰烬。
在那份名录上,有三个村庄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她第二日提交的、一份新增的私人赈灾名单里。
大公主林知仪没有声张,她将那张纸条付之一炬,但自那天起,她每日早朝之后,都会在自己的书房里多停留一炷香的时间。
她不再只是批阅那些经过层层粉饰的奏章,而是开始亲手抄录由七妹秘密渠道呈报上来的、各地最原始的灾情折子。
那些文字触目惊心,每一个字背后,仿佛都站着一个流离失所的魂灵。
她发现,每当她真正用心“看见”这些文字背后的苦难,当晚的梦境便会清晰一分。
有一夜,她甚至在梦中与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农对坐田埂,对方指着地里已经枯死的稻穗,叹息着说:“公主啊,不是我们不愿说,是我们已经说了九十年,你们才第一次愿意睁开眼听啊。”
她从梦中惊醒,彻夜未眠。
第二日的御前会议上,当议题再次围绕边疆战功的封赏时,她第一次打断了议程,手执玉笏,挺直了纤弱却坚定的脊背,朗声奏请:“儿臣恳请父皇,于虹桥网络之外,另设‘民瘼直递道’,凡有沉冤莫白、大灾大难者,可越过层层官府,直达天听!”
满朝哗然。
一位元老当即出列,痛心疾首地斥责她“妇人之仁,有失皇家威仪”。
林知仪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若连仁心都要被视为耻辱,那这座朝纲,迟早会变成一座听不见哭声的聋聩之殿!”
归墟塔顶,阿芜面前的光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
她监测到了惊人的变化:不仅是那十几个沉默圈的光点被“梦网”彻底连成一片,更不可思议的是,作为仙朝中枢的虹桥法则主脉,竟开始出现微弱的能量反向输出,去滋养那些曾经被它割裂、屏蔽的民间支流。
然而,更令人不安的信号,来自那片至高无上的领域。
“紫宸宫上方的法则云层,出现了持续性的、高频的细微紊乱。”阿芜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就像……就像一个深度沉睡的庞大意识,正在被无数细小的声音,从梦境的表层,被轻轻叩击。”
林亦站在她身后,迎着猎猎高风,手中紧紧握着一枚温热的玉片,那是她从哑河镇带回的、唯一没有被怨气侵蚀的信物。
她能感觉到,玉片中的空间法则正在与某种更宏大、更古老的存在产生着共鸣。
“他快醒了。”她低声对阿芜说,眼神望向紫宸宫的方向,深邃如夜,“可这一次,他醒来时听见的,将不再是奏章里的太平颂歌,而是千千万万普通人,压抑了一辈子的叹息。”
远处,一只专门用来传递《梦话辑录》的信鸟正振翅飞向远方,将最新一期的内容送往仙朝各州。
这一期的首页,没有惊天动地的冤案,也没有波澜壮阔的秘闻,只用最朴素的笔触,记录了一名普通婢女的梦中低语:
“小姐,我想回家看看妈。”
就在信鸟翅膀划破云层的瞬间,它爪下那本薄薄的册子,其翻飞的书页边缘,悄然无声地浮现出一圈极淡、极细微的空间涟漪,如同一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荡开了一圈看不见的波纹,向着整个世界的根基扩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