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朽木横梁上裂开的缝隙,如同一只沉睡了千年的眼,在林亦的空间法则波纹触及的刹那,缓缓睁开。
一股混杂着腐朽木屑与陈年怨气的阴冷气息,从中逸散而出,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光阴掩埋的血腥往事。
哑河镇,名如其地。
镇上的人似乎都忘了该如何大声说话,彼此间的交流只剩下眼神与含混的喉音。
这条曾因水运繁忙而兴盛的古镇,如今只剩下一条干涸的河床和一座早已废弃的戏台,静静地匍匐在镇子中央,像一具巨大的骸骨。
传说百年前,这里流传着一种古老的傩戏,百姓戴上神鬼精怪的面具,在台上借着荒诞不经的唱词,讽喻时弊,针砭官府。
后来,一纸“淫祀惑众”的罪名从天而降,官兵围了戏台,将整个戏班,无论老幼,尽数捆绑沉入了当时尚且波涛汹涌的哑河之中。
自那以后,哑河的水一年比一年浅,镇上人的声音也一年比一年低。
林亦和阿芜并肩站在荒草丛生的戏台前,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怨念,让阿芜湛蓝的瞳孔都蒙上了一层数据化的霜。
“这里的空间法则有扭曲的痕迹,”林亦轻声说,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压在了这片土地之下,经年累月,已经和地脉纠缠在了一起。”
她没有动用法术,只是走到戏台边缘,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一块已经腐朽翘起的地板。
木板应声而碎,露出下方漆黑的泥土。
一股更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扑面而来。
阿芜眼中光芒一闪,一道无形的灵识扫描瞬间覆盖了整个戏台地基。
下一秒,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面……全是骸骨。”
两人亲自动手,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第一具完整的骨骸被从潮湿的泥土中挖出时,连看惯了生死簿上亿万生灵轮回的林亦,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是一具小小的骸骨,看骨龄不过七八岁。
最诡异的是,它的口中,竟死死含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片,铜片薄如蝉翼,形似舌头,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符文。
“言灵咒锁。”阿芜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用灵力托起那枚铜舌,指尖飞速划过,解析着上面的法则构造,“一种极其恶毒的禁制,专门用来封印和抽离生物临终前最强烈的意念和声音……他们不是不想说,”她猛地抬头,看向林亦,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愤怒,“是连死前最后一句话,都被人从魂魄里活生生抽走了!”
随着挖掘的深入,一具又一具骸骨重见天日,足有数十具。
每一具口中,都含着一枚冰冷的铜舌。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被埋葬在这里,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做着无声的抗争。
夜幕降临,一顶简易的帐篷被支在戏台不远处。
五公主林知韵躲在帐篷的阴影里,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外面的一切。
她本是奉了大姐的命令前来“监视”十妹的荒唐举动,可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如坠冰窟,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血渗了出来也毫无知觉。
林亦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取出一块全新的糙板,就是那种分发给村民写字的普通木板,轻轻地将它放在了那具孩童的骸骨之上。
风雨不知何时骤起,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这时,那块糙板之上,微光亮起。
一幕幕断续的、带着血色的影像,如鬼魅般在板面上自行浮现。
一个戴着傩戏面具的老艺人,被按在河堤上,他脖颈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影像里却没有声音,只有一行血字般的意念在板上凝结:“渠成了!米够了!”
画面一转,一个抱着空碗的孩童,影像模糊不清,只有一声凄厉的哭喊穿透了百年的禁制,在众人心底响起:“娘……你别走……”
几个身穿官差服饰的人在窃窃私语,他们的脸被阴影笼罩,只有一句冰冷的话语清晰无比:“上头要的是顺民,不是活人。”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只从泥水中伸向天空的手,那只手绝望地张开,仿佛要抓住什么。
指尖的鲜血滴落,在浑浊的泥地上,划出了半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帐篷里,五公主再也站不住,她踉跄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茶几。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中却早已是泪水滂沱。
她终于明白,自己过去所信奉和维护的“秩序”与“体面”,原来是建立在这么多咽不下去的呐喊和流不尽的血泪之上。
次日,林亦没有再强推书写。
她派人从邻近的城里请来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乐师,就在镇外的荒坡上,搭起一个简易的草台。
乐师拿出一支斑驳的竹笛,吹奏起一支早已失传的古调——《哑河谣》。
曲调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如泣如诉的悲鸣,仿佛是那哑了百年的河水在哭,是那沉在水底的冤魂在诉。
镇上的百姓闻声而来,远远地围着,脸上是麻木,眼底却渐渐有了水光。
忽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踉跄着走出人群,她颤抖着伸出手,从乐师手中接过了笛子。
她将笛子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破碎、走调的旋律。
然而,就在那不成调的音波掠过地下的瞬间,阿芜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悬浮在半空,一道道数据流在眼前飞速闪过。
在虹桥法则网络的深层支脉中,那些埋在地下的铜舌符文,竟与老妇人的笛声产生了微弱的共振!
“是音乐!”阿芜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情感……都藏在这些代代相传的节奏里!”
她立刻行动起来,组织人手将村民们日常劳作的号子、哄孩子的摇篮曲、祭祀时的吟唱……所有带着独特节奏的声音全部记录、编码,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声纹密钥库”开始被构建。
大公主林知仪得到消息后,连夜赶来。
她带来了一整套用玉简篆刻的乐谱,正是大衍仙朝奉为正统的“九韶雅乐”。
“这是先祖定下的礼乐正统,蕴含天地至理。”她将玉简郑重地交给林亦,“用它,或许能更快地净化此地怨气,唤醒民心。”
林亦却笑着摇了摇头,将玉简推了回去。
“大姐,我们不用你的规矩。”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我们要让他们用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调子,盖过你的礼乐。”
她命人将荒坡上的草台扩建,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剧场。
没有顶棚,没有围墙,不限内容,不限形式,只在台前立了一块木板,上面是她亲手所书的一条铁规:
“只要敢登台,哪怕只会哭一场,也算发声。”
第一夜,剧场座无虚席,却也死寂无声。没人敢第一个上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众人以为今夜又将无功而返时,一个瘦弱的哑巴少年,默默地爬上了高台。
他不会说话,不会唱曲,甚至连哭都不会。
他就那么在万众瞩目下,直愣愣地站着,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最后,他缓缓蹲下身,用手指蘸着地上的雨水,在粗糙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我想。”
台下万人寂静。
下一刻,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冲天而起,经久不息。
也就在那一瞬,归墟塔的星图之上,代表着哑河镇的那颗沉寂了百年的星点,骤然亮起,光芒璀璨!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七公主的情报网传来更离奇的消息:仙朝境内,尤其是在那些沉默圈区域,近来多地爆发了一种“梦语症”。
无数百姓在入睡后会喃喃自语,内容竟是他们压抑多年未敢出口的心事。
更奇的是,某些梦境竟能在小范围内同步传播,十里八乡的百姓,会同时做着同一个梦。
“有人在利用集体潜意识传递信息!”七公主的语气凝重而急切。
阿芜调取了虹桥网络的数据,分析之后得出了惊人的结论:“这不是外力引导,这是民间长期压抑形成的‘共感场’,被哑河镇的哭声和掌声初步激活了!它正在自发地寻找宣泄口!”
归墟塔顶,林亦迎风而立,望着夜空中那颗新亮的星辰,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既然醒着不能说,”她轻声自语,“那就让梦,替他们说。”
她缓缓闭上眼,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玄奥的印记。
无形的、精纯至极的空间法则之力,以她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在仙朝广袤大地上那十几个沉默圈之间,编织出了一张看不见的“梦网”。
而这张巨网的中心节点,正是哑河镇那座重生的戏台。
那一夜,哑河镇数万百姓,同时陷入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
梦中,干涸的哑河河水倒流,浊浪滔天。
一具具沉塘百年的骸骨缓缓从河底浮出水面,他们口中的铜舌寸寸碎裂,腐朽的声带重新震颤。
他们戴着斑驳的面具,整齐地站在浪涛之上,面向苍穹,齐声唱出了一句从未被任何史书典籍记载过的古老傩戏唱词:
“天高不说理,我自吐真音。”
歌声在梦境中回荡,穿透了时空,也震动了现实。
然而,就在这万众一心的共鸣达到顶点的刹那,阿芜的分析法阵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星图之上,那颗刚刚被点亮的“哑河镇之星”周围,一圈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黑色数据流,正悄然汇聚,仿佛一张等待猎物已久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