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
山海关外,一片肃杀。
祖大寿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冻土。他的面前,是率部南下的部将郭广与祖大乐。两军汇合,本该是喜事,可此刻,三军缟素般的沉默,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你说什么?”祖大寿的声音在颤抖,那双握惯了战刀的大手,此刻竟有些抓不住缰绳。
“大哥!督师……督师被下了诏狱!”祖大乐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昏君听信谗言,说督师通敌!咱们关宁军拼死拼活,就换来这等下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上。何可纲、张存仁等一众辽东将领,齐齐坠马跪地,哭声震野。那是百战余生的汉子们,被冤屈和绝望逼出的血泪。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祖大寿仰天悲啸,拔刀欲砍向那虚无的天空,“这大明,不保也罢!走!咱们回锦州!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不为这朱家卖命!”
就在军心即将彻底崩塌之际,一骑快马冲破风沙而来。
是兵部尚书孙承宗的亲信。他带来了一封信,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让祖大寿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袁崇焕在诏狱之中,用颤抖的手写下的亲笔信。
信中无一字诉冤,无一字恨君,只有满纸的家国大义,只有对辽东将士的殷殷嘱托:“大寿吾弟,国事为重,京师百万生民为重。切勿因愚兄一人,而废国家大事……”
祖大寿捧着信,读一遍,哭一遍,直至泣不成声。
“督师啊!您都要死了,还管这昏君的江山作甚!”祖大寿悲愤难抑,将信纸攥成一团,“我不回!我若回师,便是承认了我们有罪!我要让那皇帝老儿看看,没了我祖大寿,谁替他守这江山!”
孙承宗的使者急道:“将军!孙阁老有密示,陛下只罪督师一人。将军若此时回师,便是戴罪立功,或许……或许还能救督师一命啊!”
祖大寿依旧犹豫。心中的愤懑与对旧主的忠诚,在他胸腔里剧烈撕扯。
“大帅!”
一声苍老却威严的断喝,从后军的马车中传来。
车帘掀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下来。正是随军撤离的祖大寿之母。
“娘!您怎么下来了?外头风大……”祖大寿连忙上前搀扶。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祖大寿这员虎将的脸上。
全军死寂。
老夫人指着祖大寿的鼻子,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怒火:“糊涂东西!你这是在救督师吗?你这是在杀他!”
“娘……”祖大寿捂着脸,满眼错愕。
“督师蒙冤,是因为有人说他拥兵自重,意图不轨!”老夫人顿着拐杖,厉声喝道,“你如今擅自撤军,置京师安危于不顾,这不正是坐实了督师‘拥兵自重’的罪名吗?天下人会说,袁崇焕虽下狱,但他的人马还在威胁朝廷!你这一走,就是递给奸臣一把杀督师的刀!”
这一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祖大寿冷汗淋漓。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浑身颤抖:“我祖家世代忠良,岂能出你这等不忠不义之徒!你若不回师抗敌,用战功为督师洗刷冤屈,老身今日便撞死在这山海关前!”
祖大寿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冻土上,鲜血淋漓。
“娘!儿……知错了!”
他猛地起身,翻身上马,战刀指向京师方向,嘶吼道:“全军听令!调转马头!杀回北京!用鞑子的脑袋,救督师!”
……
北京城,宣武门。
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
满桂站在瓮城之中,看着眼前这五千名追随他多年的大同子弟兵。他们的甲胄残破,脸上带着菜色,但眼神依旧如狼般凶狠。
崇祯皇帝的圣旨已经下达:出城,迎战。
谁都知道,这是去送死。城外,是皇太极数万大军。
满桂接过亲兵递来的一大碗烈酒,走到那面残破的“满”字大旗下。寒风吹乱了他花白的胡须,他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似乎要将每一个兄弟的脸,都刻进脑子里。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
“弟兄们,我得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五千人,要去打金兵几万人。”
“怕吗?怕是正常的。我也怕。”
满桂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股悲凉的豪气,“但咱们是大明的兵,是吃皇粮的汉子!咱们身后,就是皇城,就是祖宗的坟茔!咱们若是不敢战,这支百战强军的名声,就全他娘的毁了!咱们死了都没脸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他举起酒碗,目光如炬。
“袁督师能做到的,咱们也能做!哪怕是死,也要崩掉皇太极两颗门牙!总比窝囊地活着,被朝野唾骂、累及妻儿老小强!”
“弟兄们!喝了这碗酒!用咱们的血,给各路勤王之师,打个样!”
“咕咚!咕咚!”
满桂仰头痛饮,酒液顺着胡须流淌,打湿了战袍。
“啪!”
瓷碗摔碎在地上,碎片四溅。
五千大同兵,齐齐举碗,仰头饮尽,随后狠狠摔碎。
“啪!啪!啪!”
无数碎裂声汇聚成一股决绝的声浪。
“以命换命!拼了!”
“拼了!!”
满桂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北京城墙。那里,或许有那位年轻皇帝正在注视,也或许没有。
“开城门!出击!”
永定门外,旷野茫茫。
满桂摆开阵势,准备迎接最后的命运。然而,皇太极并没有给他堂堂正正决战的机会。
一支打着明军旗号的队伍,从侧翼缓缓靠近。
“是援军?”满桂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还没等他看清,那支“明军”突然撕下伪装,露出了狰狞的辫子和雪亮的弯刀。为首一员悍将,正是满脸横肉的贝勒阿巴泰!
“杀蛮子!”
阿巴泰狞笑着,率领数千精骑,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满桂毫无防备的侧翼。
“中计了!御敌!御敌!”
满桂嘶吼着,挥舞铁鞭,将一名冲上来的金兵脑袋砸碎。
但一切都太晚了。
后金大军如潮水般涌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满桂死死围在核心。
皇太极勒马立于高岗之上,冷漠地注视着这场困兽之斗。
从辰时杀到酉时。
满桂身中数十箭,如同刺猬一般,却依旧死战不退。
阿巴泰、豪格两员悍将轮番上阵,竟被这垂死的老虎逼得连连后退。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满桂咆哮着,大刀劈断了豪格的长枪,却被阿巴泰一刀砍在后背。
鲜血喷涌。
这位大同总兵,终于力竭,身躯晃了晃,轰然坠落马下。
“完了……”满桂浑身浴血,看着周围一个个倒下的兄弟,心中涌起一股绝望。
就在这时。
大地突然开始颤抖。
一种奇怪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战场的另一端传来。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