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裹着药香钻进北镇抚司的签押房时,沈炼正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案头摊着三样东西:林生带血的血状、秦鸣雷的殿试墨卷,还有一张从礼部抄来的“科场秘本”——三者的字迹竟如出一辙。昨夜他审了林生半夜,少年攥着被砸烂的门板残片,哭着说有人在他家枕头下塞了张纸条:“再敢提秦大人,你娘的坟头草都得给你削平。” 林生的娘去年冬天染了风寒,无钱医治去世,他攥着纸条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指甲掐进掌心,血滴在血状上,晕开个暗褐色的小团。
“大人!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撞破晨雾,门被猛地推开。穿粗布青裙的女子抱着个深棕色药箱冲进来,药箱上挂着的铜铃被晃得叮当响,额角的汗沾湿了鬓角的碎发,眼睛却亮得像浸在晨露里的星子:“沈大人!我是医馆的苏芷晴,林生昨夜找我……”
沈炼腾地站起来,伸手扶住差点摔倒的她——药箱角沾着新鲜泥渍,显然是一路从城南医馆跑过来的。“慢着,先坐。” 他搬来把梨木椅,又倒了杯温茶推过去。
苏芷晴捧着茶盏喘气,指尖还在抖,却执意从药箱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林生给我的。他说有人半夜砸门,把这东西塞在他枕头底下,说‘知道太多,就别活了’。” 油纸展开,是张皱巴巴的熟宣,边缘沾着点已经发黑的血渍,上面写着工工整整的“殿试策论预答案”,字迹与案头的“科场秘本”分毫不差。
“他说,威胁他的人穿青布衫,戴竹斗笠,说话声音哑哑的,像……像秦府的护院。” 苏芷晴的手指绞着药箱带子,声音里带着怒意,“林生哭着说,他爹去年告严世蕃家奴强占民田,被打死在锦衣卫大牢里;现在他中了举,却被人威胁,连给爹申冤都不敢——这世道,难道寒门子弟连活都不配活吗?”
沈炼捏着那张预答案纸,指节泛白。他想起祭器案里李福死前说的话:“郑坤说,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原来不管是祭器还是科场,黑暗都是一样的——用威胁和鲜血,堵住知情者的嘴。
“苏姑娘,” 他抬头,目光灼灼,“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苏芷晴抬头,眼睛里没有畏惧,只有股子医者特有的直率。
“比对笔锋。” 沈炼将秦鸣雷的墨卷、朱卷推过去,“预答案的字迹,和秦鸣雷的墨卷像不像?还有,朱卷是考生答的卷子,墨卷是主考官批的——你能看出两者的差别吗?”
苏芷晴愣了愣,随即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我在医馆写药方,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我的字和别的大夫不一样。其实笔锋这东西,和人一样,有脾气。” 她拿起预答案纸,指尖轻轻划过“致君尧舜上”的“致”字,“你看这个‘致’字,转折处有个小小的重描,像用指甲掐出来的——秦鸣雷的墨卷里,‘致’字也是这么写的。还有‘再使风俗淳’的‘淳’,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舍不得收——这是秦鸣雷的习惯,我见过他写的序文,一模一样。”
沈炼凑过去,瞳孔骤缩。秦鸣雷的墨卷他翻了不下十遍,却从没注意到“致”字的重描——原来最细微的痕迹,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你懂笔锋?” 他问。
“懂一点。” 苏芷晴将预答案和墨卷并排放好,“我师父是京城有名的书家,教过我‘观字如观人’。每个人的起笔、转折、连笔,都有自己的习惯,就像指纹——骗不了人的。” 她抬头,目光灼灼,“沈大人,我没别的本事,但辨笔锋,我敢说京城里没几个人比我强。”
沈炼笑了,这是他破祭器案以来,第一次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想起骆安说“要保自己”,但此刻,他更想“抓住真相”——为了林生,为了他爹,为了天下所有被严党踩在脚下的寒门子弟。
“那就有劳苏姑娘了。” 他将案头的卷宗推过去,“墨卷是秦鸣雷的殿试答卷,朱卷是考生的答卷——你比对一下,预答案和这两者,有没有关联?”
苏芷晴点头,戴上副铜框眼镜(那是她师父送的,说“写字的人,得护着眼睛”),便埋下头去。晨光透过窗纸洒在她发顶,药香混着墨香,慢慢填满整个签押房。
沈炼坐在旁边,翻着林生的口供。林生说,他凑了五十两银子找秦鸣雷,秦鸣雷拍着胸脯说“包你中举”,还递给他一杯茶——茶里放了东西,喝下去之后,他就昏昏沉沉,等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怀里多了张“预答案”。
“大人,你看这个。” 苏芷晴突然抬头,手里举着墨卷和预答案,“秦鸣雷的墨卷里,‘科举乃取士之本’的‘本’字,最后一笔是顿笔;而预答案里的‘本’字,最后一笔是提笔——不对,等一下……” 她翻开朱卷,指尖点在某个考生的答卷上,“这个考生的‘本’字,也是提笔——和预答案一模一样!”
沈炼凑过去,看见朱卷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子熟悉的“提笔”习惯。他突然想起,祭器案里的假祭器,焊料里加了蓝火矿——原来所有的舞弊,都藏着“一样的痕迹”。
“苏姑娘,” 他声音发颤,“你的意思是,预答案不是秦鸣雷写的,是有人模仿他的笔锋?”
苏芷晴摇头:“不是模仿——是秦鸣雷自己写的。” 她指着预答案上的“本”字,“你看这里的顿笔,虽然刻意改了,但还是能看出秦鸣雷的习惯——他是左撇子,写‘本’字的时候,左手会不自觉地压一下纸,所以顿笔会比别人重一点。”
沈炼的呼吸一滞。秦鸣雷是左撇子,这是骆安查了三天才查出来的——苏芷晴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
“所以,” 苏芷晴放下笔,抬头看着他,“预答案是秦鸣雷写的,然后有人抄下来,给林生。”
沈炼攥着预答案纸,指节泛白。原来秦鸣雷不是“被利用”,是“主动参与”——他收了严世蕃的钱,泄露考题,然后把预答案塞给林生,想让他“感恩戴德”,却不料林生胆小,把事情捅了出来。
“谢谢。” 沈炼轻声说,“苏姑娘,你帮了我大忙。”
苏芷晴摇头,收拾药箱:“我不要谢。林生是个好孩子,他爹是个好教谕——我不能看着他们死在严党手里。”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沈大人,要是有人找我麻烦,你就说,苏芷晴的医馆,不治贪官污吏的伤。”
看着她蹦跳着走出签押房的背影,沈炼摸着那张预答案纸,突然笑了。他想起昨夜的疲惫,想起嘉靖帝的旨意,想起骆安的提醒——但此刻,他觉得浑身有了力气。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照在案头的卷宗上,照在苏芷晴留下的药香里,照在沈炼坚定的眼神里。他知道,科场案的真相,已经露出了半张脸。
而苏芷晴,抱着药箱走在清晨的街上,风掀起她的青裙,她摸着怀里的墨卷,嘴角露出一丝笑。她想起林生的眼泪,想起沈炼的信任,想起那些被严党迫害的人——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
这一天,北镇抚司的签押房里,多了一个女子的笔锋,多了一个案件的突破口,多了一个沈炼的伙伴。
而黑暗里的严党,还不知道——他们的“完美舞弊”,已经被一张皱巴巴的预答案纸,撕开了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