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会外面,夜色刚刚开始接管天空,把天边最后那一抹火烧云的余烬悄悄收拢了起来。风把空地上最后一点被白日暴晒过的热气也带走了,只剩下傍晚的微凉。
那道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撤了,来来回回站了一个下午的警察们,三三两两地走远了,身影被拉得很长。只剩下门口几张没来得及收走的塑料椅子,孤零零地立着,椅子腿下面,压着被鞋底蹭出来的一圈圈灰尘。
砚雪站在门口,看了看这个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广场,抬起手,把自己肩上的头发轻轻顺了顺。那动作,像是在努力把心里的某种慌张,也一并抹平似的。
“进去看看吧,跟我来。”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听起来,有种冷静得不太真实的错觉。
时川其实巴不得她这么说。
他的手还藏在外套口袋里,死死地攥着,指甲掐进掌心,带着点小孩子犯了错、却又忍不住想回头再瞧一眼的、那种心虚又固执的劲儿。他早就盘算好了,要是砚雪不说,他也会坚持把她送回家,然后自己再一个人翻过那面不高的围墙,踩着半湿的青苔,像今天上午那样,猫着腰,钻进去看个究竟。
“哦……好。”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门禁机“嘀”地响了一声,那盏小小的红灯,不情不愿地转成了绿色。砚雪把卡随意地往包里一塞,转过头,冲他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跟上。
时川心里那块悬了一下午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感觉自己像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抓获,却又被主人顺理成章拉进屋里的小孩,心里竟涌起一种荒唐的、松了口气的踏实感。
走廊里还残留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混着旧木头受潮后特有的腐朽气,还有油画颜料那种微酸的气息,一丝一丝地,不咸不淡地往鼻腔里钻。墙上几处烧黑的痕迹,顺着木质的房梁向上延伸,像是被火苗贪婪地舔舐过,又被谁用脏兮兮的抹布胡乱擦了一遍,留下一道道分不清是焦痕还是手印的、狼藉的污渍。
砚雪走在前面,高跟鞋的鞋跟踩在被熏黑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咔吱”声。
时川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抬头看她的背影。她走路的时候,肩胛骨的形状很漂亮,那清瘦的轮廓浅浅地透过薄薄的衬衫,被走廊尽头那盏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应急灯照着,显得格外安静。
有些画还好好地挂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画上的色彩温润又孤单,和脚下那些凌乱的焦黑,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走了几步,时川假装不经意地四下张望,将砚雪不动声色地,引向那条他上午才来过的小道。小道两侧摆放着没来得及搬走的雕塑,有的还盖着半块被烧焦了的帆布。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帆布底下偶尔会露出一角石膏的惨白,像是谁正躲在下面,不敢露面。
他心里有点乱,越是重复着上午的路径,就越觉得荒唐。可那股好奇心,偏偏又比恐惧大那么一点点。他还是想去看看,哪怕理智告诉他,里面什么都不会变。
“这边,砚雪。”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你还记得吗?之前你带我们看过洛笛先生的早年作品,好像就是在这边。”
砚雪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他,眉眼间有些恍惚,像是被这条熟悉的小道勾起了什么温热又难以言说的念头。“……哦,对,是这里。我们去看看吧。”
她的手指轻轻碰过一块被烧得裂开了缝隙的木雕,指腹上,蹭下了一层浅灰色的灰烬。那表情里,有种奇怪的叠加感,一半是看到心爱之物被损毁的遗憾,另一半,又像是在庆幸——至少,墙上的那些画还在,还不算彻底的失去。
“这边小心点。”砚雪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她低头避开一块歪倒在地上的展架,顺着时川的步子,往那间小屋的门口走去。
门,还是上午那扇门。半截门框烧得焦黑,像是干瘪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
时川掏出手机,点开了手电筒。光柱晃晃悠悠地射-出去的那一刻,他心里莫名地一紧——明明上午才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会儿,却像是闯进了一个不断循环的、醒不过来的梦里。
光束,一下子把屋子里的黑暗驱散了。烧过的木头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墙上挂着残缺的画框,地上还有几片被水泡得发皱的宣传册。他刚想迈脚进去,光柱的尽头,却毫无预兆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从最深的黑暗里凭空生出来的一样,一动不动地,死死地盯着他。
眼白在手电筒那道刺眼的光里浮现出来,诡异地反着光。
时川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在了原地,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天啊,怎么会——
跟上午一模一样的剧本,连自己心跳失速的节奏,都像是被人提前排练过了。
砚雪还站在他身后,没看清里面的情况,正侧过头,刚要开口问一句“怎么了”,时川却下意识地抬起手,把光柱往前又送近了一点。他像是赌气似的,非要看清楚那双眼睛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他上一次没能看懂的秘密。
门口的风忽然灌了进来,吹得那张焦黑的门帘轻轻晃动。可那双眼睛,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在和他对峙,又像是要从他的眼底,硬生生挖走点什么东西。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咕”,像是在努力把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强行压回去。
可偏偏,就是这种荒唐又窒息的感觉,却让他生出了一点说不清的、病态的兴奋——
像是你在梦里,无意中翻出了一条能通往真相的、幽暗的密道。哪怕你知道它又黑又冷,可你还是想一步一步地,踩进去。
身后,砚雪的呼吸靠近了,带着一点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却没能把他从这场对峙中拉回现实。
手电的光还在,而那片阴影里藏着的东西,他不敢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