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一份公司楼下便利店的指定盒饭,和一盒被温得恰到好处的牛奶,林音的脚步,就那么卡在了走廊的拐角。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绷紧了的丝线,轻轻地勒住了脚踝,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一大早,她只是像往常一样,例行公事地,将便利店里那些被提前打包好的、属于“企业客户”的早餐,送上楼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撞见,这样一幕。
储物间的门,大敞四开。清晨的、带着几分冷意的阳光,正从走廊另一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折射进来,将这片铺着光滑地砖的走廊,照得白得,几乎有些晃眼。
就在这片近乎惨白的光影正中央,一男一女,像两个刚从什么情节荒诞的舞台剧里,不小心跌出来的角色,以一种狼狈不堪的姿态,纠缠在一起。
那个叫时川的、总是会很有礼貌地对她说“谢谢”的年轻男生,此刻正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的手臂,还死死地护着怀里那个女人,那力道,用得像是有些过猛,又像是生怕这道过于明亮的光线,会把眼前这个人,给吹散了似的。
而那个女人——这位在公司里,一贯以冷硬自持着称,神情永远锋利,像一把刚刚开刃的、漂亮的手术刀一样的女主管——此刻,却近乎赤裸着。她那湿漉漉的,还带着泡沫的头发,正黏在她的颈侧。刚刚被挤出来的水珠,还在顺着她那道深邃的、漂亮的锁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那片,在平日里,被包裹在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之下,不该被任何人看见的、带着水汽的肌肤和曲线,就这么,被这片无情的、清冷的晨光,照得一清二楚。
她咬着唇。浴巾,还被丢在几步之外的、储物间的门口。她整个人,只是慌乱又僵硬地,压在时川的身上。像一个还没来得及,找回自己的语言和理智的、破碎的娃娃。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狼狈地,跌倒在她的脚边。距离,不过半步之遥。
林音手里的那盒温牛奶,因为没抓稳,轻轻地,撞在了身旁的盒饭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可没人,听得进去。
她没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也没办法,去对上时川那双,因为极致的慌张和恐惧,而瞪得圆圆的眼睛。
空气里,只剩下那点“嘀嗒、嘀嗒”的水声。一声一声地,砸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湿漉漉的,像一场说不出口的、巨大的笑话。
“嗨……你、你好。”
时川的喉咙,干得发紧。那声音,飘在半空中,轻得,像一阵随时都会散掉的雾。他试着,想挤出一个,哪怕只是稍微正常一点的笑来。却发现,连自己的嘴角,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而林音,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那双总是带着一点懵懂和好奇的、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此刻,正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同情和无措的情绪。像是在野外,看见了一只不小心误闯了捕兽夹的、可怜的小动物,却又不知道,是该把它赶走,还是该,把它抱进怀里。
“打扰了……”
林音终于轻声地,开了口。她的指尖,攥紧了牛奶盒那已经有些被她捏得变形的边缘。那语气,礼貌得,像是正在面对便利店里,那个最挑剔的、最难缠的客人一样。
然后,她将手里的盒饭和牛奶,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几乎是飞快地,转过身,跑进了不远处的电梯里。那背影,小小的,头发在身后,轻轻地晃了晃,像一只受了惊的、仓皇逃窜的白鸟。
电梯门,配合得出奇地好。“叮”的一声,开门,然后,合上。
整个过程,干脆得,像一场微不足道的、短暂的幻觉。
时川还僵着身子,耳边,全是只夏那被极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声。
“啊——时川!!”
只夏终于,将那口憋在喉咙里的、混杂着羞耻和愤怒的气,尽数吼了出来。那声音,像一颗被谁,用力踩碎了的玻璃珠,在这条空荡荡的走廊里,轰然炸开。
“对……对不起……对不起……夏姐……”
时川手忙脚乱地,将只夏扶了起来。他甚至,都不敢再去看那一片,还带着水汽的、湿漉漉的肌肤。只能慌乱地,从一旁,扯过那条被遗忘在地上的浴巾。手指,抖得,像一个刚刚才学会,如何握笔写字的孩子。
浴巾,落在只夏的肩上。顺着她发尾的水珠,滑了下去,终于,裹住了那副,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微微发着抖的身体。
只夏的脸色,通红。连耳尖,都烧得发烫。她咬着牙,从时川的怀里,挣脱开来。转身的那一瞬,发丝,甩出了一阵细密的水珠,像一场无声的、仓促的雨。
“……明天……别……再让我看到你……迟到。”
她提着那条湿漉漉的浴巾,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更衣间,将门,“砰”的一声,用力地关上。
走廊,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剩下的,只有时川一个人,还蹲在地上。他的指节,还因为刚刚那一下,死命地拉住她,而微微泛着白。
他能感觉到,刚刚碰到过她的那个地方,还带着一点,属于她身体的、陌生的余温。软软的,却又像一根随时都可能会,被点燃的引线。
他怕,还会有更多的人路过。连忙,蹭回了那间,还散发着洗发水甜腻味道的储物间里。弯下腰,收拾起那瓶,滚到了角落里的、罪魁祸首的洗发水,和那条,被水珠打湿了的、脏兮兮的毛巾。
打扫完,他几乎是逃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坐下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是冷汗。
对面的窗户,透进来一缕温吞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日光,将他桌上的那个玻璃水杯,映出了一点点,安静的光圈。
可时川觉得,自己的脑子,空得,像被谁,丢进了洗衣机里,狠狠地搅过了一遍。
他盯着屏幕。工作群里,消息还在“滴滴滴”地,不停地弹着。汇报的,催进度的,还有那个属于只夏的、被他置顶了的头像上,那个刺眼的、点名要他回复的,小红点……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颗无形的、冰冷的子弹。一点一点地,将他心里,那最后一块,名为“侥幸”的挡箭牌,击得粉碎。
他一动不动。像一个,正在等待着行刑的、沉默的犯人。
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想把自己的整颗心,都埋进那声,沉闷的、不带回响的叹息里——
在这个小小的、无处可逃的格子间里,他,不得不假装,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