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烛火摇曳,映着两张神色变幻的脸。酒杯碎裂在地,鸩酒浸湿了砖缝,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
良久,凌云胸中一股郁结之气猛然冲顶,恼羞成怒,拍案喝道:“殿下!你……你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他力道失控,碰倒了桌上酒壶,残酒汩汩流出,与地上的毒液混为一处。“早知如此,当初在驸马府,我就不该拦着你,任你……” 后半句咽了回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永嘉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且慢!”凌云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你究竟意欲何为?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长公主驻足,侧首凝视凌云:“你真想知道?”
“自然!”凌云斩钉截铁道。
“好,本宫便与你分说明白。”长公主甩开凌云的手,重新坐定,目光灼灼,“这‘分署文书’之职,本非吏部偶然起意,实乃本宫谋划已久的第一步棋,意在助陛下重掌权柄!”
她见凌云面露疑色,便详细剖析起来:“你可知如今朝廷政务批复之流程?外朝章奏经通进司送入内廷,先由你这般中书舍人分类,谓之‘分票’。而后送至政事堂,由诸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轮流阅看,草拟处理意见,谓之‘拟票’。拟票后再送呈御前,或由陛下亲批,或由内侍省代笔‘批红’。陛下年幼,批红之权多在太后或秉笔内侍之手。而拟票之权,则在诸位阁老手中。”
凌云点头,此节他大致清楚。
“问题便在于‘拟票’!”长公主一针见血,“政事堂如今有四位阁老,各有山头,意见时常相左。一份奏章,若分到甲手中,可能主战;分到乙手中,可能主和。陛下若想推行己见,往往需得设法使奏章落入‘合意’的宰相手中,方能顺利拟票、批红下行。然四位阁老轮值拟票,陛下难以操控。”
凌云隐隐捕捉到了关键。
“而‘分票中书’之设,便是关键所在!”长公主目光锐利,“若能掌控分票之权,便可暗中操作,将那些关乎国是、体现圣意的紧要章奏,精准地分派给与陛下心意相通的某一位宰相!如此,陛下之意志,只需争取到一位宰相的支持,便可借拟票之程序得以贯彻。四位阁老,只需拉拢其一,便可破局!这比同时说服四位阁老,或与整个政事堂对抗,要容易得多!”
凌云心中剧震!原来这看似简单的文书分拣工作,竟有如此深意!这是要在政务流程的源头,为天子打开一道操控局面的缝隙!
“此事非旦夕可成,然只要将分票之权牢牢握于陛下信重之人手中,徐徐图之,必有可为之日!”长公主语气坚定,“本宫原计划,此职当由本宫举荐心腹出任,助陛下逐步收权。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她语气转冷,看向凌云:“那日驸马与你饮酒,不慎失言,透露出本宫有意谋取此职。你闻讯后,当夜便密报于吏部崔尚书!致使崔天官抢先一步,将你推上此位!打乱了本宫全盘计划!”
凌云默然,此事他无法否认。当时得知公主有意此职,他为自保兼讨好崔尚书,确曾连夜报信。
“即便如此,本宫仍未放弃。”长公主继续道,“转而欲拉拢于你,许以爵位厚禄,望你能为陛下所用。然你虚与委蛇,效果不彰。本宫只得施压,逼你改直大明宫偏殿,近天子左右,你却借故推脱,蒙混过关!”
凌云想起当日与驸马“诉苦”乃至“合谋”告状的戏码,心下讪讪。
“好不容易,借你与彦相公殿前争执之机,促使太后将你二人一并停职。本宫正欲设法让你‘戴罪立功’,重回岗位并为陛下效力。孰料那黄世仁横插一杠,竟说动太后准你复职!”长公主语气中透出几分疲惫与愤懑,“那夜,本宫不惜……不惜折节亲自前来,陈说利害,甚至……然你仍冥顽不灵,不肯归心!”
她目光直视凌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决绝:“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本宫殚精竭虑为之铺路的大计,屡屡因你而受挫!你说,本宫是否该对你‘除之而后快’?”
凌云听罢,恍若醍醐灌顶。原来自己为求自保、乃至些许私利所做的种种,在不经意间,竟成了阻碍这位一心辅佐幼弟的公主殿下实施宏图大计的绊脚石!他心中亦生出几分复杂情绪,有懊恼,有无奈,也有一丝同情。但口中仍忍不住辩解道:“殿下苦心,下官如今方知。然则……那日在大明宫经筵之上,殿下为何要对下官吹毛求疵,丝毫不留情面?下官……下官亦需颜面存身啊。”
永嘉长公主冷哼一声:“颜面?你且扪心自问,那日你将安御史弹劾本宫职田事宜的奏章,分给了与我最不对付的陈相公,是何居心?”
凌云一愣,急忙狡辩:“此事……此事乃因彦相公遣舍人前来强索奏章,态度倨傲,下官一时激愤,随手便分给了陈相公,实不知殿下与陈相公有旧怨……” 这话半真半假,他当时确有借刀杀人之意,但并未深思公主与陈相公的关系。
“好一个‘不知’!”长公主显然不信,但也不再纠缠,转而肃容问道:“凌舍人,本宫最后问你一次。可愿真心与本宫合作,同心协力,匡扶幼主,重振朝纲?”
凌云沉默片刻,心中天人交战。最终,他长叹一声,反而劝道:“殿下赤诚,感天动地。然则,陛下自有其天命机遇,殿下终究是皇姐,非其母亦非其师,何必将这社稷重担、这波诡云谲的朝争,一力扛于己身?稍有不慎,恐反遭其累啊!”
永嘉长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随即化为更深的执念,幽幽叹道:“本宫……答应过父皇,要竭尽全力,护佑皇弟,直至其能独掌乾坤。此诺重于泰山,岂能轻弃?”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被先帝深深植入骨髓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凌云知她心意已决,非言语所能动摇,只得黯然道:“殿下忠孝两全,下官敬佩。只望……只望殿下下辈子,莫再投生于这帝王之家,免受这般煎熬。”
这句感慨发自肺腑,永嘉长公主听了,微微一怔,眼底似有瞬间的柔软,但旋即恢复平静。她深深看了凌云一眼,起身道:“凌舍人,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说罢,不再停留,与随行女官径直离去。
“后会有期……” 凌云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波澜再起。此事,显然还未结束。这位公主殿下,绝不会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