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凌云起身后，便安坐于台州进奏院中，静候复职的正式通知。会馆内冷冷清清，与之前他担任分署文书中书舍人时门庭若市、每日宴请不断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直至午后，方有内侍省的一名内常侍郑姓宦官前来传旨。因凌云所任乃内廷直官，故由内侍省宣达敕命，而非吏部派人。郑内侍宣读完准予复职的敕书，凌云恭敬接过，又塞了些银钱打点，客客气气将其送走。
刚送走天使，又有一名御史台的差役送来一封公文，言明请凌舍人于明日前往御史台过堂，接受质询。凌云这才想起，太后之前的处分是“停职待勘”，这“勘”字便是由御史台负责核查情由。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没料到真有御史如此较真，且消息如此滞后，自己都已复职了，质询才来。
翌日，恰逢朔日大朝会。大唐制度，每逢朔（初一）、望（十五）举行大朝会，规模最为隆重，凡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需入宫参朝。此外，还有常参（五品以上官员每日或隔日参加）等。自初唐至晚唐，朝会制度虽有演变，如高宗、武后时期加强集权，玄宗时朝会礼仪臻于完善，安史之乱后宦官势力渗入朝会流程等，但朔望大朝作为国家最高规格的礼仪性朝会，其庄严肃穆始终未变。
天色未明，凌云便起身洗漱，换上浅青色官袍，佩戴好刚刚发还的出入宫禁的鱼符，随着如潮的官员人流，经由皇城南门朱雀门，过承天门，抵达宫城正殿含元殿前的巨大广场。
但见含元殿巍峨耸立于三层高大的龙尾道之上，殿宇恢弘，飞檐翘角，在晨曦微光中更显威严。殿前广场上，依品级高低，文武百官各按班次肃立。亲王、郡王、国公等勋贵居前，其后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三师三公、六部尚书、九寺五监长官等三品以上大员，再后是各类四品、五品清要官、职事官，六品以下官员则班位靠后，直至广场边缘。另有监察御史立于班末，负责维持朝会秩序，纠察失仪。
官员们身着各色章服，紫、绯、绿、青，色彩分明，在朦胧曙色与宫灯映照下，宛如一片移动的锦绣森林。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压抑的气息，唯有官员步履声与低语声窸窣可闻。
很快，不少官员注意到了凌云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青袍官员班列中，皆是一愣。不是传闻他被太后下旨“停职待勘”了么？旋即有人反应过来——定是已然复职！这才几天工夫？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众人心思各异，有艳羡，有嫉妒，亦有暗自警惕者。
凌云依鱼符所示，寻到自己位置，乃是在中书省官员班次中，位置相对靠前，但又处于班列边缘。这也符合他中书舍人兼分署文书的身份，虽品阶不高（从七品上），但因职司紧要，班位优于同品级官员。
朝会仪式开始。先是殿中省官员导引，天子升含元殿御座。接着是太常寺奏乐，百官依礼舞蹈、跪拜，山呼万岁。整个流程庄重繁琐，耗时颇长。凌云官职低微，在此等大朝会上并无具体职事，无非是随班行礼、肃立听宣而已。他见无事，便微闭双目，养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殿前传来争执之声。凌云睁眼望去，只见宰相班次中，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彦阁老，正与一位御史大夫在御座之下争论不休，面红耳赤。
凌云低声问身旁一位同属中书省的舍人：“彦相因何事动怒？”
那舍人面带愤懑，低语道：“哼！那御史大夫王铣，今日竟欲直接面圣奏事，所奏章本未曾经由我中书省递转，简直是目无体制！彦相正斥其越职奏事，坏了规矩！”
凌云恍然。近年来天子年幼，太后秉政，为免政务紊乱，形成惯例：外朝章奏须先送中书省汇总、分类（即“分票”），再由中书省转呈御前或政事堂。御史台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但直接于大朝会上绕过中书省面奏，确实被视为对中书省权力的挑战，也容易造成信息混乱。这位同僚的“集体荣誉感”颇强，故而气愤。
凌云初来乍到，对此种“规矩”感触不深，但见对头彦阁老与人争执得焦头烂额，他倒是乐得看热闹。两人争论半晌，引经据典，互不相让，最终在殿中御史的干预下，各自悻悻退下。这种朝堂骂战，通常难有结果，不过是为各自立场争个面子罢了。
随后，天子依制接见了几位即将离京赴任的节度使、观察使。天子虽年少，亦按礼制说了些“卿镇方面，宜体朕心，抚绥黎庶”之类的场面话。另有几位刺史、县令有事觐见，但品级太低，无资格上殿，只在殿外丹墀下遥拜、报名而已。
最后，由内侍宣布天子的几项重要诏书，如官员任免、大赦天下令等，相关官员出班跪接旨意。
冗长的大朝会终于结束。百官依序退出含元殿广场。凌云等内廷直官相较于那些需出皇城回各衙署的外朝官而言，算是“近水楼台”，只需步行片刻便可回到位于宫城内的中书省直房。
因身高腿长，步履矫健，凌云很快便超过了多数同僚，率先回到了中书省院落。直房内，已有几名书吏在整理文书，等候诸位宰相及中书侍郎等长官散朝归来办公。他们乍见凌云第一个进来，皆是一愣，面露诧异之色。
凌云自己并不知其中规矩，见书吏们都侍立一旁，虽觉奇怪，也未多想，对其点头示意，便欲径直走向自己的庑房。
忽有一名机灵的内侍快步上前，轻轻拉住凌云衣袖，低声道：“凌舍人请留步！按例，需待诸位相公、长官先行入内，我等方可各归其位。”
凌云闻言，顿时醒悟！这是官场潜规则——尊卑有序，长官未至，下属岂能僭越先行？自己竟忘了这一节！他心下暗叫不好，正欲退至廊下等候，却已迟了。
只见以东阁大学士彦文杰为首的数位宰相、长官，已面色不豫地步入院门。彦阁老方才在朝会上与人争执，本就心气不顺，此刻见凌云竟大剌剌地站在院中，俨然先于自己而至，顿时以为他是故意为之，面色由方才散朝时的些许轻松，瞬间阴云密布。
凌云见状，连忙上前，躬身施礼道：“下官初入内廷，不谙规矩，一时疏忽，抢先行至，实乃无心之失，万望彦相海涵！下官保证，绝无下次！”
然而，凌云身量高大，此刻正站在院中台阶之上，彦阁老立于阶下。他这一躬身道歉，颇有几分“居高临下”之感。彦阁老看在眼里，气更不打一处来，觉得凌云此言此行，毫无诚意，分明是故意挑衅羞辱！
陈阁老尚未发作，其身旁一名亲随中书舍人（即先前与凌云有过节的）已跳将出来，指着凌云呵斥道：“凌舍人！你区区一介胥吏出身，侥幸得官，安敢如此不知尊卑，藐视堂官？莫非以为有几分歪才，便可肆意妄为吗？”
这话骂得尖酸刻薄，尤其“胥吏出身”四字，更是直戳凌云痛处。凌云本已放低姿态道歉，闻听此言，积压的怒火“噌”地窜起！他直起身子，目光冷冷扫过那邵舍人，最终定格在彦阁老脸上，原本歉然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