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殿大宴启,圣寿节仪轨隆重,然此盛事已与凌云无干。他这“无关人士”便悄然出宫。
至承天门外,长随张三于角落迎上,问道:“阿郎欲往何处?”
凌云抬首观日,时方过午正一刻,为时尚早,便道:“仍去教坊所在坊曲。”
行路间,凌云忽思一事:经今日太后面前那番说辞,这《丽人行》势必得出炉,否则便是欺君之罪。却不知哪位女子要借此机缘名动京师了!
凌才子自家已当众宣称需“采风”寻灵感。此后无论何种女子,只要与凌云有所牵扯,旁人必将其与《丽人行》相联系,可谓坐享成名之利,身价倍增指日可待。
《丽人行》能名噪一时否?凌云可断言:必能!一则有今日慈宁殿上这番铺垫;二则诗作本身品质超卓;三则叙写贵女游春、摹态传神之题材,向为世所喜;四则句式流丽,宜于传唱。君不见当年杜工部此篇之流传乎?故其不火,天理难容。
思及此,凌云唏嘘:不知好运落于谁家,真真是“为她人作嫁衣裳”。此等诗名于如今的他,不过锦上添花,意义已不大。然制造此噱头,成全的尽是他人。
本想纯粹寻些乐子,竟又卷入是非。一念及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顿生为人作嫁、被人占尽便宜之感,心下甚是纠结。不强求损人利己,然总需寻个双赢之法方是正道。
于是暗下决心,在此事思虑周全前,暂不流连风月,免当那散财的冤大头。凌云遂转身,打道回府。且安心等待太后所赐宫人前来,再者,《丽人行》乃长歌体,拖上一段时日再面世,也属常情。
其后日子,倒也平淡。然凌云期盼的宫人却迟迟未至,每至夜深,只得独拥寒衾,心下幽怨。暗忖莫非是永嘉长公主从中作梗,或竟“漂没”了赏赐?真个是贪腐横行!
然平淡之中,亦有涟漪。京师闲汉众多,市井间便有流言蜚语传开:那位曾作“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凌才子,竟在太后面前立誓,欲作一首媲美《长恨歌》的传世之作,并扬言需至教坊“采风”寻觅灵感。
于是乎,连日来,各色言辞暧昧的请帖送至凌云寓所,且不止于请帖。
一日,凌云自宫中归,入得内室,婢女小荷便呈上两封书帖。
“又是哪家?”凌云见怪不怪,接过信函,觉内中颇有厚度。拆开一看,先掉出一团色彩鲜妍之物。
凌云拾起展开,竟是件女子所着诃子,还熏了香,气息撩人。
“真真不知羞!”小荷涨红了脸嗔道,表明立场。
凌云哈哈大笑,持那诃子在小荷身前比划,戏谑道:“瞧这尺寸,似比你还要丰腴些。”
此物仅是个开端,此后请帖中,夹杂的绣履、纨裤、汗巾等女子贴身之物,竟不一而足,令寓所中唯一童男王大郎大眼界大开。
然在某个寒冷清晨,趁凌云入直,小荷终是按捺不住,将这些“不知羞耻”之物尽数付之一炬,用以取暖了。
光阴荏苒,倏忽已是十月。凌云每日里,有朝参便上朝,无朝参则分拣文书,无事则归家高卧,在外俨然一副洁身自好、道德楷模模样。
忆及前世阅览史籍,总觉中枢之地,政争激烈,波澜云诡,似无时无刻不在酝酿惊天动地之变。然亲身置此,新鲜感过后,方觉所谓天下大事,不过是从他手中流过的一本本奏章,平淡乃至乏味。政务之常态,大抵如此枯燥……
这千篇一律的格式中,孰为关乎国运之大事?凌云自觉如堕云雾,深切体会到“当局者迷”之意。后人读史,有上帝视角,自与当事人感受迥异。
譬如眼前这本弹劾某相的奏疏,若最终导致其去位,史书或记一笔;若石沉大海,则不过是每年成千上万普通章奏之一,无人问津。
其后影响,非是久历宦海、深谙掌故之老吏,此刻实难预料。
掷下奏疏,凌云哑然失笑,自觉过于投入了。何必思虑至此?己身又非世家领袖、政事堂宰辅,操此闲心实属多余,专心做好分拣文书之本职便是。
自然,最为繁难棘手者,照例分与彦相。且看在这日积月累之下,这位相公能支撑到几时。有此撕破脸皮的仇家同处中枢,凌云如鲠在喉,既得势,自然要想方设法将其排挤出去。
或有人疑:此等伎俩,岂能难倒彦相?堂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竟无此担当乎?
其中微妙,正在于此。近年来,政事堂权柄日重,自有其担当与威势应对各方压力。政事堂作为整体,固若金汤。然行“分署”之后,权责落于个人,情形便不同了。
若诸位相公同心协力,分任其责,尚可支撑。然如今凌云假公济私,将繁难事务尽数压于彦相一身,令其独对各方错综矛盾。
如此,彦相若认真办事,必开罪无数人;若敷衍塞责,则先遭凌云弹劾“尸位素餐”,且人证俱在。这无异于将本应由政事堂共担之压力,尽加其身,岂是易与?
若彦相威望足以服众,或可硬扛,如太宗朝之房杜,然彦相显无此能。凌云正待其不堪重负,自请致仕,或因过错累累,被迫去职。
局势果如凌云所料,这段时日,彦相苦不堪言。其素来亲近皇室,与诸清流关系本就不睦,今又摊上凌云这专事“拉仇恨”之分票中书,日子愈发艰难。
每日里,彦相至政事堂最早,离去最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然于常参、朝会之上,仍不免屡遭攻讦。所幸时日尚短,犹可勉强支撑。
是日朝罢,彦相案头又堆起尺高文书。其亲随文舍人见状苦谏:“相公何苦至此?不若称病告假,暂避锋芒。下官愿联络台谏同僚,联名上疏太后,弹劾凌舍人处事不公!”
“遍观史册,小人得志,不知收敛者,未有不败!老夫便拭目以待,看那凌云仗势之犬,能猖獗几时!”彦相切齿道,然尚未失智,吩咐道:“眼下不必弹劾,静待时机,老夫等得起。”
彦相心下实是懊悔。当初廷议设“分票中书”以解票拟争端时,为免开罪太后,他未力阻,想来其他人亦是此想。
原以为来个七品中书舍人分票,掀不起风浪,哪个舍人敢开罪相公?中书省舍人数十,多一个不多。孰料竟有凌云这般狡黠难缠、胆大妄为之辈,真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悔之晚矣!
简直搬石自砸!彦相长叹。
及至午时,凌云于光禄寺用饭,独坐一隅,周遭一丈内,人迹寥寥。
他这个以“糙、猛、快”姿态闯入中书内省,打破旧序的新贵,可谓“凶名”在外。品阶又较寻常舍人高半等,同僚无论何种心思,皆敬而远之。亦或者说,本朝首个能将宰相压制至此的中书舍人,着实令人感到莫名的……畏惧。
凌云忽觉此非长久之计,不善结交同僚之旧疾,当改。恰见数人入内,中有秦舍人,乃其上任日引路者,算是相熟者中关系尚可的。
“秦兄!”凌云招手唤道。
秦舍人四顾,确认所唤是己,只得硬着头皮近前。
“秦兄何故如此神情?莫非瞧不上凌某?”凌云不悦道。
“呵呵,不敢不敢,在下岂敢与凌中书同席。” 秦舍人讪笑。省中同僚,对凌云称呼渐由“凌舍人”变为“凌中书”,不知是讽是褒。
略用几口饭食,秦舍人稍放松,想起一事,低声道:“凌中书,听在下一言,莫再与彦相为难了。”
“为何?”
“有损清誉啊!同僚皆私议,言凌中书气量稍狭,过于……苛待彦相了。”秦舍人斟酌词句道。
若非在此等场合,说一七品官将宰相“欺负”到旁人看不过眼,孰能信之?直如梦呓。
“此乃彦相故作可怜,博取同情之惯技耳,凌某在台州时便玩腻了。”凌云不屑道。
秦舍人又道:“以在下愚见,凌中书如此行事,表面占尽上风,然对彦相,未必是祸。”
“哦?愿闻其详。”凌云正色。
“若彦相果有大才,经此磨难砥砺,岂非反成诸相中唯一可独当一面者?时日久了,无论褒贬,百官岂不皆视彦相为实心任事之臣?倘真有朝一日,其进位三公,或总领朝政,凌中书又将置身何地?”
“受教了。”凌云闻言,陷入沉思。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 难道自己所设困局,反为彦相造就了砥砺之机?然若此刻收回刁难,岂非示弱,大损颜面?
搬石自砸!凌云亦长叹。真真是骑虎难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