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乃兵部尚书陈尚书的六十寿辰。陈老大人为官四十余载,资历深厚,今逢花甲整寿,陈府门前自是车水马龙,贺客盈门,络绎不绝。
陈尚书三位公子皆在京师为官,府中仆役如云,本不缺人手操持。然凌云仍厚颜凑上前,以晚辈门生自居,在府中帮忙照料。此举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他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大忙。陈府待人厚道,不忍拂其热忱,便派他一个“要职”——在前庭巡视,虽未明言巡视何事。
凌云踱步两圈,恰见张驸马步入府门。他欲扭头装作未见,以免招呼间尴尬,若言语不慎,于大庭广众下露出马脚,恐生事端。
正欲避开,却闻张驸马主动唤道:“凌舍人!”
凌云只得回身见礼:“见过驸马爷。”
“今夜府中备有薄酒,还请凌舍人过府一叙,万勿推辞。”张驸马虽出言相邀,面色却不见热络,反似敷衍公事,难觅诚意。
你竟会主动邀我?凌云微怔,旋即恍然,定是永嘉长公主殿下命驸马前来相请。他脑中不由浮现前世戏文那句——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也罢,正可前去问个明白,太后早前允诺赏赐的宫人,为何迟迟不至?在宫中择选两名貌美宫女,竟如此困难?
自陈府出来,凌云径往中书省。将今日章奏分拣完毕,抬首见日已西斜,便出宫向东,直往驸马府而去。
至驸马府,门吏迎道:“驸马爷在书房等候李大人多时了。” 随即引凌云至后园书房。张驸马坐于里间榻上,傍着火盆,心不在焉地翻书。见凌云入内,以书卷微指屋内帷幕。
凌云会意,掀帘步入后间,自寻坐处。片刻,帘幕微动,一道绯红身影闪入,正是永嘉长公主。
长公主斜坐对面,距离颇近,凌云只觉幽香袭人,施礼时忍不住口占一礼:“殿下身上兰麝之香,清雅不俗,下官闻之心旷神怡,不知是何方珍品…”
“啪!” 长公主轻拍案几,敛容叱道:“休要油腔滑调!更莫将你在勾栏瓦舍厮混的那套拿来卖弄!尔视本宫为何等样人?”
凌云自讨没趣,只得拱手道:“不知殿下召见,有何训示?”
长公主先褒扬道:“闻说凌舍人近日洁身自好,修身慎行,远避邪僻之地,品行端方,甚为可嘉。”
“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凌云谦道,正欲问及宫女之事,却见长公主自袖中取出一纸递过。
凌云接过览之,竟是一篇弹劾他的疏文,所列不过些微末罪状,兼论其品行不端、藐视法司之类。然全文有头无尾,似仓促写就。他抬头疑道:“殿下,此乃何意?”
“此乃抄录之密疏,由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联名,奏于母后。”
凌舍人闻言心下一震!原来今日正题在此!
密疏,亦称密揭,顾名思义乃秘密章奏。不同于寻常章本需经通进司、中书省,密疏可密封直送御前,由君主亲启,理论唯上奏者与览疏者知悉其内容。
自然,非所有官员皆有资格上密疏,亦非所有事体皆需密奏。监察御史恰有此权,若弹劾需保密,便可上密疏。
更值得玩味处,在于“联名”二字。单人上疏,或可视作例行公事,御史风闻奏事本是职责,偶有中伤亦可理解。然联名上疏,性质迥异,已非偶发,其背后必有串联、有组织。
河南道御史此前传他过堂,尚可解为消息滞后,不知太后已准其复职。而今旧事重提,又添“藐视法司”等罪名,若说无人指使,孰能信之?
既成势力,其事体大。凌云暗叹,本朝言官如蜂,聚而攻之,最是难缠。他苦思冥想,幕后主使究竟何人?
且慢!密疏唯太后可阅,何以永嘉长公主竟能抄录一份?
目光落于眼前风华绝代的长公主身上,心念电转间,凌云霎时明了真相,既感失望,又生愠怒…
此一番风波,非是长公主自导自演,又能是谁?况且殿下于此道,早有前科!
上月紫宸殿风波后,殿下便曾暗中驱使言官攻讦于他,欲逼其就范。彼时他托黄世仁转圜,方得脱身。此番显然是故技重施!
莫非还有下回、下下回?那夜推心置腹之谈,俱成空言?转眼之间,仍行威逼胁迫之事?果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么?
思及此,怒从心头起,只觉气血上涌,难以自持,凌云拍案而起:“又是如此!又是如此!殿下究竟欲要下官如何?若有手段,不妨直接将下官削职为民,流徙边瘴!”
话一出口,凌云立时懊悔。为官者岂可如此冲动?失态,着实失态!冲动实为心魔,有理亦当缓言方是正道。
永嘉长公主原本容色平静,经此一斥,面色倏地剧烈变幻,颤动数下方强自恢复雍容之态。唯袖中纤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她闭目深吸一气,睁眼时,眸中寒光凛冽,几欲刺人,失却血色的唇间缓缓吐出四字:
“尔可速去!”
外间张驸马闻声,自帷幕后探首观望,面露好奇。
凌云愕然,殿下此番怒气又从何来?莫非只许她步步紧逼,不容他人稍有反抗?一时下不来台,只得挥袖转身。既已道“滚”,尚留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