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乃朔望大朝之期。依制,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需入含元殿朝参。繁琐礼仪既毕,慈圣皇太后传谕,于武英殿召见重臣,面议政务。
自前隋以来,常朝渐成虚礼,重大政务多由君主于便殿召宰相、重臣议决。至本朝,太宗、高宗朝此风尤盛。然自天后临朝,中宗、睿宗朝局动荡,玄宗后期怠政,此制渐弛。及至今上冲龄,太后秉政,方重开武英殿听政,倚重宰相,裁决机务。或因上月圣寿节积压政务,故今日太后临殿视事。
凌舍人身为分署文书中书舍人,需通晓政情,故亦得列席殿末,躬逢其盛。
殿中垂珠帘一道,隔开御座与臣工。凌云暗忖,此当为史书所载“垂帘听政”之实景。
太后升座,群臣依礼参拜,毋庸赘述。
议政之初,乃裁定积压数件悬案。此类事务多为疑难,故被凌云“分票”时,毫不客气地尽数划归彦阁老处置。故而殿上奏对,多由彦阁老出班应答、接旨,俨然中书令之风范。
眼见彦阁老于御前侃侃而谈,处置政务,凌云心中五味杂陈。此番局面,实乃他一手造就!
无论彦阁老才具高下,所办政务优劣,即便差池频出,招致物议,然长此以往,此等场景持续上演,岂非为彦阁老积攒声望、塑造“勇于任事”之形象?
中书舍人终究只是中书舍人,阁老终究是阁老。凌云暗叹,自身见识境界仍有不足,竟一度沉醉于“打压阁老”之虚名,于实利何补?看来日后行事,需改弦更张,行“修正”之策。
正当凌云思忖如何调整方略之际,太后命内侍传示一封奏疏。诸宰相、尚书等重臣阅毕,皆不约而同瞥向班末的凌云。
再愚钝者亦能猜度奏疏内容。凌云心下了然,此必是昨日于驸马府中所见那封弹章无疑!
果不其然,河南道监察御史张昌宗出列奏道:“诚如疏中所言,凌舍人行止有亏,骤登枢要,圣裁令其‘停职待勘’。然臣等传票半月,凌舍人竟拒不到堂,此乃骄狂蔑法之状!臣张昌宗等再伏乞圣断!”
明眼人皆听得其中文字机巧。太后确曾下“停职待勘”之谕,后亦准凌云复职。然按字面论,复职仅意味“停职”处分已销,“待勘”却未明言取消。历来惯例,复职即视同处分全消,从无人咬文嚼字追究“勘”字。不意今日竟生此变,内中必有蹊跷。
遭当廷弹劾,凌云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默然肃立。此刻多言无益,关键须看太后态度。若太后金口一开,道声“此事作罢,不必再勘”,则风波立息。
然凌云心知,此言于言官而言近乎“粗暴”,出于“重谏官”之政治正确,太后未必愿轻易出口,自身分量恐亦不足以令太后如此回护。
又有给事中出列附议:“臣亦同此议。佞幸之辈,凭借天幸跻身要津,一朝得势,为祸宫省,乱我朝纲……” 其后洋洋洒洒数百言,极尽攻讦之能事。
李大人面皮再厚,亦被骂得难以自持,只得依制出班,免冠叩首,以示待罪。
言官成群结势,其兆若何?殿内诸公皆宦海老手,焉能不知。此刻最是幸灾乐祸者,莫过于彦阁老,心中大呼痛快!暗忖:恶人自有恶人磨!凌小贼,尔亦有今日!纵使老夫一时奈何不得你,自有正直之士容你不得!
太后未循常例先询重臣意见,却于帘后径直谕道:“着凌云于廷前自陈。”
凌云当即高声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臣势单力孤,百口莫辩,唯乞天心独断!然臣有一事不明:当日彦阁老与臣同受圣裁,罪名无二。为何台垣诸公独紧盯微臣不放,于彦阁老却视若无睹?此等厚此薄彼,何以服众!”
闻凌云不为自己辩白,反将彦阁老拖下水,众人方才忆起,似乎确有其事。同是“停职待勘”,言官只揪住七品舍人不放,于正三品的东阁大学士却不同不同,确是欺软怕硬,形迹难看。
正乐见仇家倒霉的彦阁老霎时脸色大变!若非殿前需持重,几欲冲上前揪住凌云痛斥!真真无耻之尤!自身遭难,犹不忘拉老夫垫背!是何等心术!
几位城府深沉之大佬略一思量,便明其意。凌云攀扯彦阁老,绝非无的放矢。其用意,显是“绑架”彦阁老——要倒霉便一同倒霉,欲平安则共获平安。
朝廷处置一七品微末小官,或可随心所欲。然要动一位阁老,却非易事。阁老自身如何尚在其次,骤然引发之高层震荡,足以令无万全准备者望而却步。故为大局计,将凌云与彦阁老一并轻轻放过,方是上策。
群臣心下了然,皆松一口气,暗忖此事大约可就此了结,准备散朝。
不料,那御史张昌宗竟再次出列,自袖中取出另一奏本,扬声道:“臣等亦知有此疏漏,故已于昨日新拟弹章。此乃臣等二十三人联名,劾东阁大学士彦文杰、中书舍人凌云疏!”
此言一出,武英殿内顿时一片哗然!若说先前只是小打小闹,此番却是雷霆骤至!二十三人联名,几乎是在京科道官总数的六分之一!此等阵仗,显是欲将二人置于死地!
凌云大惊回首,心底蓦地涌上一股寒意!对方竟已算到这一步,真有备而来!自己竟被近日之平静表象所惑,大意了!这宫省庙堂,果真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与此同时,另一念头不可抑制地窜起——昨日,他错怪了永嘉长公主!
彦阁老在立场上向来亲近皇室,对长公主诸多配合,长公主断无理由自断臂膀。且长公主亦无必要对自己下此死手。故此番风暴,绝非长公主主导!
想通此节,凌云几欲捶胸顿足!昨日长公主殿下,恐是得悉风声,欲向他示警乃至施以援手,却被他愚不可及地误解!甚至愤而于驸马府门上刻写诗词以泄愤!此举简直是自绝后路,自毁长城!
正当凌云心乱如麻之际,只听太后谕道:“念!”
御史张昌宗奉旨,展疏朗声诵读。内容无非罗列彦、凌二人罪状,多系昔日紫宸殿上互相攻讦之语,添些陈年旧料。然亦有“新意”:如指某阁老与某舍人“外示仇隙,内实勾结”,“欺弄上下”,“垄断票拟”,致“阁权”独揽等语。
闻至此,勉力保持镇静的彦阁老险些气炸肺腑!别事尚可忍,然诬其与凌云勾结揽权,实是指鹿为马,天日昭昭!
疏毕,张昌宗交本于内侍,退归班列。彦阁老亦只得出班,免冠叩首,与凌云同等待罪。
此刻,武英殿内一片死寂,无人出声。
若仅劾凌云,或自有崔尚书、陈尚书等出言转圜,沈御史或需避嫌。然牵扯到位列文官前列的阁老,情势顿趋复杂。事起突然,深浅莫测之际,无人愿率先发声,更何况面对的是二十三名言官联署。且那牵头御史张昌宗,多年迁转不利,素有愤郁之名,乃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凌云此时悔之晚矣,对方分明张网以待。即便他不拉彦阁老下水,对方亦必有后手。他心中急转,幕后主使究竟何人?忽想起一句亘古铁律——最大得利者,便是最大嫌疑者!
若他与彦阁老齐齐倒台,谁将获益最巨?
凌云眼角余光扫过班列最前方的数位紫袍大员,几经审视,最终锁定一人——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汪若海!其位次仅在彦阁老之下。此人素有清直之名,风评颇佳,闻说早年出身科道,在言官中素有威望。若彦阁老去位,其递补中书令之望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