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寒风似乎也懂得审时度势,在玄黑秦旗所至之处变得温顺,却在盱眙城头化作了凄厉的呜咽,卷动着残破的“宋”字旗,发出不甘的嘶鸣。
盱眙,这座控扼淮水南岸、背靠山峦的坚城,成了北秦东路大军南征途中第一块,也可能是最大的一块硬骨头。它不像寿阳、谯郡那般望风归附,也不像淮阴那样内部生变。它像一颗沉默而顽固的钉子,死死地楔在江北已然变色的大地上。
守将臧舜,一个在刘宋将星中并不显赫的名字,此刻却以其决绝的姿态,成为了北秦大军无法忽视的存在。他并非宗室亲贵,也非门阀子弟,能坐上盱眙守将之位,凭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和一丝不苟的忠诚。这份忠诚,在如今遍地降旗的江北,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悲壮。
当北秦先锋李粲的招降使者趾高气扬地来到城下,宣读着那套早已娴熟的劝降文书时,回应他的,是一支从城头精准射下的弩箭,狠狠地钉在使者马前的土地上,箭羽兀自颤抖。
“臧舜世受宋恩,唯有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欲得盱眙,唯以血来换!”城楼上,传来臧舜嘶哑却斩钉截铁的怒吼,声传四野。
李粲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自南下以来,一路顺遂,几乎让他忘了真正的战争本该有的模样。臧舜的拒绝,像一记耳光,抽醒了弥漫在军中的些许骄矜之气。
消息传回中军,王镇恶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淡淡下令:“既不肯降,那便拔了它。正好,也让儿郎们见见血,练练手。传令工械营,前出架设,步卒围城,困死他们。”
黑色的潮水再次涌动,但这一次,不再是温和的漫灌,而是带着冰冷杀意的合围。北秦大军将盱眙围得水泄不通,营寨连绵,旌旗如云,肃杀之气冲散了天空的流云。
围城战,就此拉开序幕。
最初的几天,是令人窒息的对峙和试探。北秦的游骑兵如同狼群般环绕城池,切断一切对外联系,射杀任何企图出入的信使或樵夫。城内的守军则拼死加固城防,搬运滚木礌石,熬制金汁,每一个垛口后面,都闪烁着警惕而绝望的眼睛。他们知道,不会有援军了。建康在内战,江州在内战,整个南朝都在流血,谁会在意一座江北孤城的存亡?
臧舜每日巡城,甲胄不离身,眼窝深陷,却目光如炬。他尽可能地鼓舞着士气:“吾辈食宋禄,当为宋死!盱眙虽小,乃江淮锁钥!多守一日,便可为江南多争取一日准备!身后即是家园,退无可退!”话语悲壮,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
真正的风暴,在北秦工械营完成部署后,骤然降临。
首先发言的是巨大的配重投石机。这些庞大的怪物在工械营匠师和士卒的协作下,于城外安全距离被快速组装起来。随着令人牙酸的绞盘声和配重箱轰然落下的巨响,一颗颗磨盘大的巨石被抛向空中,划着死亡的弧线,狠狠地砸向盱眙城墙。
轰!轰隆!
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接连不断。夯土的城墙在颤抖,女墙被砸得粉碎,箭楼木屑纷飞。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守军惊恐的呼喊和凄厉的惨叫。碎石四溅,中者非死即伤。一块巨石甚至砸穿了城内靠近城墙的一处民居,引发大火和哭嚎。
守军也有投石机,但无论是数量、射程还是威力,都远远不及。他们的反击,如同孩童投掷的石子,落在北秦军阵前,显得无力而可笑。
紧接着,如同移动高塔般的巢车被缓缓推向前线。这些巨物高达数丈,甚至超过城头,外覆生牛皮以防火箭,内藏精锐甲士。一旦靠近城墙,放下吊桥,甲士便可直接冲上城头,进行最残酷的接舷战。
“火箭!集中火力,射那些巢车!”臧舜声嘶力竭地命令。
城头箭如雨下,带着火焰的箭矢钉在巢车的牛皮上,确实引燃了一些火头。但北秦工械营早有准备,巢车后的辅兵迅速以泥沙扑救,同时巢车上的秦军弩手也以更密集的箭雨覆盖城头,压制守军。
惨烈的远程对射和攀登作战在城墙上处处上演。不断有秦军甲士从巢车跃上城头,与守军展开白刃厮杀;也不断有守军抱着点燃的火油罐,嚎叫着从城头跳下,与下方的巢车或攻城梯同归于尽。鲜血染红了斑驳的城墙,尸体堆积如山。
而在地下,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也在同步进行。北秦的工兵开始挖掘地道,试图绕过坚固的城墙,直接挖入城内,或挖塌城墙地基。
臧舜显然也防着这一手。他命令在城内紧贴城墙的地方,埋设大量的大瓮,派耳朵灵敏的士兵日夜监听。一旦听到地下有异常的挖掘声,便立刻判断方位,要么组织人手向下挖掘反地道进行拦截搏杀,要么直接向推测的地道方向灌入烟毒、沸水。
盱眙,这座孤城,仿佛化成了一头浑身是刺的困兽,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的韧性。每一次北秦军的进攻,都被他们以血肉之躯和同归于尽的狠厉勉强击退。城下,北秦军的伤亡数字开始出现,虽然远小于守军,但毕竟不再是零。
王镇恶站在远处的高台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对眼前的惨烈景象并无动容,战争本就是这个样子。盱眙的抵抗虽然顽强,但在他眼中,不过是延缓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告诉李粲,不必急于蚁附登城,徒增伤亡。”他吩咐传令兵,“投石机日夜不停,削弱其城墙和士气。巢车伴攻,吸引注意。掘子军加大力度,多路并进,总能找到突破口。我们要的是这座城,不是一堆废墟,但若不得已,废墟亦可。”
他的命令冷酷而有效。北秦军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一波流的猛攻,而是利用其强大的工程能力和物资优势,开始系统地、一步步地磨碎盱眙的防御,消耗守军本就不多的体力和意志。
城内的状况急剧恶化。巨石轰击不仅造成人员伤亡,更破坏了城内建筑,水源也开始受到污染和威胁。药材奇缺,伤兵在痛苦中哀嚎死去。粮食虽然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每一天,都有军士或百姓试图缒城逃亡,但大多被城外严密的北秦游骑射杀或俘获。
臧舜依旧在坚持,他的战袍破损,须发凌乱,眼神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但他也知道,盱眙,已成死地。他每一次挥剑,每一次呐喊,都是在为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献上自己与部下最后的忠魂。
孤城盱眙,在江北望风披靡的大背景下,用血与火书写着一曲不合时宜却又令人肃然的悲歌。而这悲歌的终章,已然临近。北秦工械营挖掘地道的锹镐声,仿佛死神叩响城门的节奏,正一声声,从地底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