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大营,旌旗猎猎,秩序井然,与一江之隔那座混乱绝望的帝都形成鲜明对比。王镇恶伫立在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冷峻地扫过建康城周每一处山川河流、堡垒关隘。他麾下的百战精锐是撕开南朝心脏的利刃,但若要彻底碾碎这庞然大物的每一根骨头,清除其肌体上的每一处顽抗,则需要更多、更“合适”的力量。
他的目光,投向了营垒另一侧那些气氛略显不同、士卒衣着略显杂乱,却同样打着玄黑秦旗的队伍——由江北降军整编而成的“仆从军”。
这些部队的来源复杂:有在京口血战中幸存后被俘的士卒,有在江北诸郡望风归顺的守军,甚至还有从各地豪强私兵中整编而来的武装。他们被北秦军法官和教导官严格甄别、打散重组,剔除了老弱和死硬分子,保留了其中较为精壮、且态度相对顺从者。
此刻,他们正成为王镇恶手中一张意想不到却效果显着的王牌。
营前的点校
校场上,新编的“靖难营”正在接受战前点验。统率他们的,是原京口守军的一名降将,名叫赵恢。他此刻身着北秦制式的铠甲,外罩一件玄色战袍,神色复杂地看着台下这些曾经的部下、如今的“新秦军”。
台下站立的士卒,同样心情忐忑。他们穿着混合式的盔甲——部分保留了南朝的红褐色皮甲,部分换上了北秦的黑色铁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手中的兵器也制式不一,但锋刃都已被打磨过。他们的眼神中,少了北秦老卒那种锐利的杀气和坚定的信念,更多的是迷茫、惶恐,以及一丝被裹挟前进的麻木。
一名北秦派来的监军校尉,正用冰冷的语气宣读军令:“……尔等既受大秦恩赦,编入行伍,当恪尽职守,奋勇杀敌!此战清剿建康外围残敌,凡有畏缩不前、通敌纵敌者,后队督战队立斩不赦!凡有斩获、先登之功者,赏格与秦军同例!……”
赏与罚,如同冰冷的锁链,套在了这些降卒的脖子上。他们别无选择,唯有向前。
战场上的“以汉制汉”
很快,这些仆从军便被投入了战场。他们的任务并非主攻坚城,而是清扫建康外围的卫星城镇、堡垒,肃清小股流窜的南朝败兵,以及最重要的——切断建康城一切可能的外来补给线和信息渠道。
在一处名为“秣陵”的小镇,战斗爆发了。驻守这里的是一支忠于刘骏的偏师,人数不多,但凭借镇内熟悉的街巷进行顽强抵抗。
攻击前锋,正是赵恢的“靖难营”。
战斗一开始,降军们显然还有些犹豫和生疏。但当北秦督战队冰冷的弩箭指向他们的后背,而当他们看到对面南军射来的同样致命的箭矢时,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杀!不想死的就跟老子冲!”赵恢咬牙吼道,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唯有表现出价值,才能活下去,甚至可能博个前程。
令人意外的是,这些降军一旦被逼入战场,爆发出的战斗力不容小觑。他们熟悉南朝的军制战术、口令暗号,甚至能听出对方将领的口音判断其来历。他们更熟悉本地的地形地物,知道哪条小巷可以迂回,哪座房屋可能藏有伏兵。
“左边巷子通他们后路!派一队人摸过去!”
“他们的弓箭手习惯藏在那个阁楼上!用火箭逼他们出来!”
“喊话!告诉他们京口已失,刘劭将亡,投降免死!”
他们用着乡音喊话,进行着心理攻势,往往比北秦士兵更有效果。战斗变得残酷而高效。曾经的同胞,此刻为了不同的主人,或者仅仅是为了生存,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殊死搏杀。
一个年轻的降军弩手,颤抖着射出了一箭,精准地命中了街垒后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邻村的玩伴,去年才一起被征入刘骏军中。他看着对方愕然倒下的神情,胃里一阵翻腾,跪在地上干呕起来,却被身后的督战队厉声呵斥着爬起来继续作战。
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昔日同袍的鲜血。这份血债,无形中也断绝了他们再次倒戈的可能,只能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于北秦这架战车之上。
心态的扭曲与适应
这些仆从军的心态是极度复杂和扭曲的。他们中有的人出于对北秦武力的恐惧,有的人渴望用战功换取新的生存空间甚至富贵,有的人则只是麻木地听从命令,如同行尸走肉。他们既被建康城内的“正统”所排斥,又未必真正被北秦核心集团所接纳,成了夹缝中的“孤魂野鬼”。
但在战场上,这种扭曲的心态却转化成了一种诡异的战斗力。因为他们无路可退,唯有向前厮杀,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在这乱世中挣得一条活路。他们比北秦军更急于表现,更熟悉对手,也往往更不择手段。
王镇恶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对这些仆从军的损失并不十分心疼,视其为可以消耗的筹码。“以汉制汉”,这本就是他与崔浩等谋士既定方略的一部分。用降军去打头阵、去执行消耗性的任务,既能减少北秦核心力量的损失,又能加剧南朝内部的撕裂和混乱,更能通过这些降军的行动,进一步试探和削弱建康守军的实力与士气。
这些“意外的援军”,如同滚雪球般,随着北秦的胜利而不断壮大。他们的存在,使得战争的规模进一步扩大,程度也更加残酷。建康城,不仅仅是被北秦的精锐之师所包围,更是被一层由它自己昔日子民组成的、带着怨气和求生欲的“仆从军”所构筑的包围网所死死困住。
帝国的末日悲歌中,又增添了一曲由降兵降将们用无奈、恐惧和背叛谱写的诡异和弦。他们既是受害者,也成了加害者,在这场浩劫中,用自己的方式,加速着旧时代的瓦解,也模糊着正义与邪恶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