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瓢泼似地砸下来,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无数道银色的瀑布从云端倾泻而下,将整个山谷都淹没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康二牛艰难地跋涉在齐踝深的泥泞道路上,肩头扛着沉甸甸的柴火捆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摇摇晃晃、举步维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他的脑袋和身体,冰冷刺骨的雨水顺着脖颈流淌进衣服领口,犹如一条条毒蛇在肌肤上游走,让他不禁打起寒颤来。
他抬起头,透过朦胧的雨帘,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庙。那半截摇摇欲坠的飞檐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宛如一只受惊的老鸟儿展开翅膀试图躲避这场灾难。见到这个景象,康二牛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至少这里还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来到庙门前,他伸手轻轻一推,只听“嘎吱”一声响,破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凄厉的呜咽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悲凉。走进庙里,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供奉神像的桌子早已腐朽破败,上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和黑色的泥浆,原本应该放置香烛贡品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几缕未燃尽的松树枝条,东倒西歪地散落在一旁,看上去宛如被饥饿的野兽啃噬过后留下的残骸一般。
康二牛将背上沉重的柴捆用力甩到地上,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溅起的泥水四处飞溅,其中几滴恰好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异样的灼热感——原来这是他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所致。就在这时,母亲曾经跟他讲过的那个恐怖传说突然涌上心头:据说每逢雨夜,便会有恶鬼出没于山间野岭,专门寻找那些落单的行人下手,用它们那阴冷的爪子抚摸人的骨骼……想到此处,康二牛不由得浑身一颤,脊梁骨瞬间变得僵直起来。
火舌舔起来,松脂“噼啪”作响,像小年放的小挂鞭。二牛蜷在火边,枕着新柴,雨声在瓦缝里敲木鱼,敲着敲着,就把他敲睡了。他的嘴半张,火光在齿间跳动,像含着一枚熟透的山楂。
不知过了多久,庙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条缝。一把红油纸伞先探进来,伞沿绣着缠枝莲,被雨水洇成暗红,像浸了血的嫁衣。伞下的人踮着脚尖,绣鞋尖缀着两颗南珠,踩在地上“叮”地轻响,仿佛故意要把谁的梦戳破。
二牛猛地坐起,柴枝从他后脑勺哗啦啦滚下,像给他加了个乱糟糟的冕旒。他睁眼,看见伞被收起,伞尖一抖,水珠甩成半圈银帘,帘后露出一张脸——杏眼桃腮,额心点着朱砂,像年画上刚走下来的春分娘娘。
“吓着你了?”女子开口,声音却与相貌不符,带着点砂纸磨铜器的哑,像刚同人吵完架。
二牛摇头,又点头,柴灰沾在他嘴角,像偷吃了灶糖。
女子“噗嗤”笑,把伞靠在供桌边,顺手去拨火,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手腕,白得晃眼,火舌映上去,竟像映在细瓷上,微微透光。
“小兄弟,一个人?”她偏头,耳坠子晃成两只赤金灯笼。
二牛“嗯”了一声,声音闷在胸腔,像擂半截鼓。
女子往他身边挪了半步,绣裙窸窣,带来一阵暖香,混着雨气,竟像刚蒸开的桂花糕。
“别怕,”她伸指,指尖去点他眉心的柴灰,“我只是躲雨,又不是吃人。”
二牛被她戳得后仰,后脑勺“咚”地撞在柱子上,疼得龇牙,却不敢出声。
女子见状,笑得弯了腰,发簪里的碎珠簌簌抖,像急雨砸在锡箔上。
“真傻,”她索性蹲下来,与他平视,裙幅铺陈,像一朵突然绽放的红山茶,“叫啥?”
“康……康二牛。”
“二牛?”她拖长音,像小孩舔糖棍,“那你得有四只角喽?”
“俺没有。”
“喜欢什么样的?”
“俺喜欢白的,雪白雪白的,多好看啊。”
“那我不白吗?”
“俺说的不是你这种白。”
“哦,那是那种?”
说着,竟伸手去挠他头发,把那一头硬发揉得乱糟糟,像在柴堆里翻找什么。
二牛被揉得耳根通红,呼吸急促,像被扔到岸上的鱼。
女子越靠越近,睫毛几乎扫到他脸颊,呼吸里带着甜丝丝的酒味——不知在哪座喜宴上偷喝的女儿红。
“喂,二牛,”她声音忽然低下去,像夜里猫踩瓦,“你……娶媳妇没?”
二牛老实摇头,眼神飘向火堆,不敢看她。
“那——”她指尖顺着他喉结往下滑,停在那片被雨水浸得发亮的粗布交领上,“我嫁你,要不要?”
火舌“啪”地爆了个灯花,像替男人答了话。
二牛却憋得满脸紫,半晌憋出一句:“俺娘说……得先请媒人。”
女子一愣,随即大笑,笑得仰倒,裙下露出绣着并蒂莲的裤脚,脚踝细得一手可圈。
“媒人?”她指着庙门外倾盆的雨,“让它当媒人可好?”
二牛认真地看向雨幕,像在思考,回头郑重其事:“雨……是公的,当不了。”
女子笑声戛然而止,杏眼瞪圆,仿佛被人当头浇了盆井水。
“你这蠢牛!”她咬牙,腮帮子鼓起,像偷塞了两颗杏,“我堂堂——”
话到一半,她忽地伸手,五指蔻丹“噌”地弹出三寸利爪,爪尖闪着蓝幽幽的光,直奔二牛胸口——
“哧啦”一声,粗布裂开,却露出底下一张黄符。符纸被爪风激得无火自燃,金光大作,照得庙梁上的蛛网纤毫毕现。
光芒里,两人同时僵住。
而在另一边的小院子里,一个老妇人暗道:“不好,我养的猪要被白菜给拱了。”
二牛只觉胸口一热,似被烙铁贴上,随即耳畔“嗡”地一声,身子像被抽了骨,倏地缩成一匹黄缎——
“噗通”!
原地落下一只圆滚滚的黄鼠狼,毛色金黄,肚腹雪白,尾尖一点墨黑,像蘸了焦墨的笔。
而女子亦被金光弹开,半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竟也“嘭”地散了人形——
雪色狐狸,九尾蓬张,尾尖却泛着焦黄,像被火燎过的麦穗。
两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对上,空气里只剩雨声刷刷,像无数看客在窃笑。
黄鼠狼先开口,声音还是二牛的憨调,却尖细许多:“你……你也是……?”
狐狸“唰”地收起尾巴,坐直,尴尬地舔舔前爪:“周思思,周家远房……被催婚,来躲躲……”
黄鼠狼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片焦黑的符灰还粘着毛,他心疼地吹了吹:“俺……俺也是。姐姐给贴的,说防色狼……”
周思思“噗”地笑了,露出犬牙:“结果防到我头上?”
她踱过去,尾巴一甩,扫过黄鼠狼的鼻尖,痒得他打了个大喷嚏。
“喂,”她忽然俯身,狐脸凑近,呼吸带着野姜花的辛辣,“你刚才……不是说喜欢我这样的?白不白?”
黄鼠狼愣愣点头,鼻尖蹭到她耳后,果然一片雪,耳根却透出粉,像三月挑开的盐霜梅。
雨声渐歇,瓦缝滴下的水珠落在火堆残烬上,“嗤”地冒白烟。
两团毛球不知何时滚到了一处,黄白交错,尾巴缠尾巴,像谁打翻了丝线篓。
三个月后,山道上的枫叶红得滴血。一个青袍道士背着剑,拎着酒葫芦,迷路转到山脚。他远远看见炊烟,喜滋滋上前叩门。
柴门“吱呀”开处,一道雪白的小闪电扑到他靴面上——
“嗷!”
道士低头,只见七八只巴掌大的小黄鼠狼,个个尾尖一点墨,正抱着他的腿啃靴毛。
院里,康二牛——已经重新变成人形,却留了圈淡淡的黄鬓角——正端着木盆,盆里奶白色的汁水冒着热气。
石凳上,小红——如今叫回康小红,没错,她是二牛的姐姐,这段时间回家省亲,衣衫半解,怀里抱着两只更小的崽,正低头喂奶。阳光穿过葡萄架,在她肩头洒下细碎金斑,像给她披了件隐形的霞帔,而另一边,周小海正黑着眼圈追着自家小狐狸,这群小家伙不管白天黑夜都喜欢闹。
“哟,道长!”二牛咧嘴,还是那副憨笑,“迷路啦?进屋喝碗獐子奶?”
道士目光落在他背后——一排小雪球排排坐,尾巴齐晃,像风吹麦浪。
他嘴角抽了抽,掐指一算,脸色顿时五彩纷呈,半晌才憋出一句:
“贫道……上次给你那张符,看来很有用啊。”
二牛挠挠后脑勺,笑得见牙不见眼:“没什么用。”
“你这不是没事吗?没被吃,还结婚了。”
“可俺再也变不回那个在夕阳下奔跑的少年了,呜呜呜。”
“。。。。。。”
周思思抬眼,丹凤眼一挑,眼尾仍带那点子勾魂的粉:“道长你干的好啊,留下吃满月酒?”
道士低头,看见自己靴面上被啃出的圆洞,洞里露出脚趾,正被一只最小的崽抱住,发出满足的“咕咚”声。
山风掠过,院角那株老山楂树“簌簌”落果,红果滚到脚边,像一地碎小的喜蛋。
道士长叹一声,拔开葫芦塞子,仰头灌了口酒——
“罢了,罢了,”他抹抹嘴,“贫道就讨杯喜酒,顺便……再讨双新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