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晨雾像一匹被打湿的素绸,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路上,将昨夜的雨痕洇成一片深褐。叶法善牵着青禾的手,指尖能触到孩子掌心的薄汗——青禾是第一次见传说中脾气火爆的张玄真,紧张得指尖发颤。两人站在玉清观门前,仰头望着那方悬在门楣上的金丝楠木匾额,匾额被晨雾浸得温润,“玉清观”三字用铁线篆写就,笔锋瘦硬如刀削斧凿,每一划的起承转合都带着凛然正气,仿佛能斩断周遭的阴邪。匾额边缘刻着的细碎雷纹,在雾中若隐若现,风穿过檐角时,竟真有几分似雷鸣的呜咽,顺着纹络钻进人耳。
观门是两扇厚重的朱漆木门,门环是青铜铸就的雷兽形状,兽口大张,衔着圆环,环上布满细密的凹痕——那是数十年间香客、道士叩击留下的印记,深的地方能容下小指甲盖,浅的也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岁月的故事。门前的两尊石麒麟高约丈余,底座埋在半尺深的青石里,麒麟爪下踩着卷云纹,云纹的褶皱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在晨光中闪着碎银般的光。最奇的是麒麟眼珠,用整块墨玉镶嵌,瞳仁处打磨得极亮,竟能映出观外的人影,仿佛真有灵性,正警惕地打量着叶法善二人。旁边扫地的老道士曾说,这对石麒麟是汉朝遗物,能镇住往来邪祟,深夜路过时,还能听到它们鼻子里发出的哼气声。
“唰唰——唰唰——”
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打破了晨雾的静谧。一个穿着灰布道袍的小道士正在门前清扫,扫帚是用南山棕叶扎的,枝桠分明,扫过地面时,棕叶与石板摩擦,发出干燥的声响。他约莫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红头绳,绳尾垂在肩头,随着扫地的动作轻轻晃动。见叶法善两人站在门口,小道士停下动作,歪着头打量,那双眼睛像山涧的清泉,带着孩童的好奇与警惕:“你们是来上香的?师父说今日要练法,吩咐了不接外客,香客也得等午后再来。”
叶法善从袖中取出那枚青云木牌,木牌是玄阳子亲手所制,用的是青云道馆后院的老桃木,上面刻着“青云”二字和一道简化的护身符。晨露打湿了木牌,让原本深褐的纹理愈发清晰,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桃木清香。“小师父请了,”他语气温和,刻意放缓了语速,免得吓着孩子,“晚辈叶法善,自青云道馆而来,奉家师玄阳子之命,特来向张道长请教雷法。这是家师的信物。”
小道士接过木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手指在“青云”二字上轻轻摩挲,又抬头看了看叶法善——眼前这道士虽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却身姿挺拔,腰间系着简单的布带,没有多余的装饰,眼神清亮得像雨后的天空,不像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他嘟囔道:“张师父这会儿正练‘五雷法’呢,刚才不知怎么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前院的铜盆都劈裂了,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话没说完,观内忽然传来一声震耳的霹雳!
“轰隆——!”
那声响不似寻常雷声,沉闷中带着一股撕裂感,仿佛有巨斧劈开了云层,又砸在实处。地面都跟着颤了颤,叶法善脚下的青石板微微震动,连带着石麒麟底座的积水都晃出了涟漪。檐角的铜铃被震得“叮铃铃”乱响,铃声急促,像受惊的鸟儿在扑腾翅膀。
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嗓门在观内炸开,隔着木门都能感受到那股火气:“哪个不长眼的在外面聒噪?扰了老道练法!”
声音像滚雷碾过屋顶,带着一股刚猛的气劲,震得人耳膜发疼。叶法善身后的青禾吓得往他怀里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他的道袍下摆。
小道士更是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木牌差点掉在地上,连忙用双手抱住,转身跑进观内,声音都带着颤音:“师父!是……是青云道馆的人求见,带了玄阳道长的木牌!”
观内的响动停了片刻,只余铜铃的余韵在晨雾中回荡。
片刻后,“吱呀——”一声,厚重的朱漆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门轴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声响,像是老人在叹气。一个身影大步从观内走出,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门前的薄雾。
来人身量高大,比寻常道士高出一个头,穿着一身皂色道袍,袍料是粗布的,却浆洗得极挺括,袍角绣着暗金色的雷纹,纹路细密,走动时,雷纹仿佛在衣料上游动,像真有雷电在闪烁。再看面容,是张红脸膛,络腮胡从下颌蔓延到耳根,胡须根根如针,茬口发黑,显然刚刮过不久。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白多,黑瞳少,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藏着电光,看人时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正是玉清观主,张玄真。
张玄真刚练法被打断,一肚子火气没处发,见叶法善站在门口,背着个旧行囊——那行囊的布面都磨得起了毛边,边角处打着补丁,道袍的袖口也洗得发白,露出里面的浅灰里衬,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像两块摞在一起的石头。
“玄阳的徒弟?”他瞥了眼小道士递来的木牌,眼神在“青云”二字上停留片刻,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声“哼”带着浓浓的不屑,像有股气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自己当年在我这学雷法,连引雷符的朱砂都调不好,要么太稀像血水,要么太稠像泥块,画出来的符跟蚯蚓爬似的,歪歪扭扭,半吊子一个,还好意思派徒弟来我这?”
叶法善知道张玄真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刀子嘴,心里虽有些不适,面上却未显露,只是拱手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家师常说,当年若非张道长指点,他连雷法的门都摸不到。晚辈才疏学浅,对雷法一知半解,此次前来,正是想向道长请教,望道长不吝赐教。”
张玄真上下打量他,目光像筛子一样,从头顶的发髻一直扫到脚下的布鞋。见这年轻人虽穿着朴素,却身姿挺拔,站在那里如松如竹,眼神清亮,没有寻常后生的浮躁——那些来求法的富家子弟,要么眼神躲闪,要么满脸谄媚,哪有这般坦然?火气消了些,却依旧板着脸,嘴角往下撇着:“你以为带个木牌就能进我玉清观?老道的雷法,是传内不传外,传精不传蠢,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学的。”
话虽刻薄,他却往旁边侧身,让出了进门的路,袍袖一甩,带起一阵风,吹得叶法善鬓角的头发动了动:“进来吧,让老道看看,青云道馆是不是真能教出像样的传人,别白费了玄阳那点心思。”
叶法善心中一喜,知道这是有机会了,连忙拉着青禾跟上。青禾这会儿也不怕了,好奇地打量着张玄真的背影,小声对叶法善说:“叶道长,他的胡子像刺猬。”
走进玉清观,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前院比从外面看大得多,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石板大小不一,却铺得极平整,缝隙里长着几丛青苔,绿得发亮,透着几分古朴。院子中央竖着九根铁柱,每根都有碗口粗细,高达丈余,底部埋在三尺深的石座里,柱身打磨得光滑,能映出人影。顶端缠着亮闪闪的铜线,铜线如发丝般细密,缠绕得极有章法,一圈紧挨着一圈,末端系着小小的铜铃,铃舌是用响铜做的,风一吹,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叮铃——叮铃——”,像春蚕在啃桑叶。叶法善知道,这是练雷法时引气用的法器,《道法会元》中提过“九柱引雷法”,想来便是指这个。
四周的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符纸,层层叠叠,有的边角已经卷起,露出下面更陈旧的符——下面的符纸颜色更深,有的呈暗褐色,显然是多年前的旧物。上面的朱砂笔画刚劲有力,一笔下去,如刀劈斧砍,带着一股凌厉之气,尤其是那些“雷”字纹,收尾处像锋利的尖芒,隐隐有电光在笔画间闪烁,看得人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正厅的门槛很高,足有半尺,是用整块青石凿成的,上面刻着八卦图案。厅内供着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塑像,塑像高三丈,金身灿烂,左手持宝珠,右手握雷令,眉心有一只竖眼,目光威严,仿佛能洞察人心。塑像前的香炉是青铜三足鼎,足有半人高,里面插着三炷粗大的香,足有手臂粗细,香灰笔直,没有一丝弯曲,烟气更是奇特,像三根柱子,笔直向上,到屋顶处才缓缓散开——这是灵力凝聚到极致才有的迹象,寻常道观的香,烟气早就东倒西歪了。
一个小道士正蹲在地上,收拾着碎裂的瓷片。那瓷片原本该是个赏瓶,此刻碎成了十几块,最大的一块有巴掌大,上面还留着青花缠枝纹。见张玄真进来,小道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碎片“啪”地掉在地上,又碎成了好几块。“师……师父……对不住,刚才您引雷时,力道太猛,这瓷瓶没稳住,就……就掉下来了……”
张玄真眼睛一瞪,那眼神像两道电光,直直射向小道士:“废物!连个瓶子都守不住,留你有什么用?还不快滚去打扫干净!再敢多嘴,就罚你去劈三天柴!”
小道士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连“是”都没说完整,连忙用袖子兜起碎片,匆匆往后院跑去,跑过叶法善身边时,还差点撞在一起。
张玄真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这椅子是用黑檀木做的,乌黑发亮,扶手雕成了龙形,龙爪曲张,仿佛要腾空而起,透着一股威严。他拿起桌上的茶盏,茶盏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豁口,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他却毫不在意,猛灌了一口,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也不擦,就那么盯着叶法善,语气生硬:“说吧,你想学什么?要是只会背几句《道德经》,趁早滚蛋,老道没功夫陪你磨牙。”
叶法善站在堂中,目光扫过墙上的雷符,心中暗道:这玉清观果然名不虚传,单是这些符纸的灵力,就比青云道馆的强上数倍。他定了定神,准备应对张玄真的考较——他知道,这第一关,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