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真的话像块烧红的石头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烫得人不敢接话。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香炉里笔直的烟气都仿佛顿了顿。叶法善却不慌不忙,目光平静地扫过墙上的雷符,那些符纸的朱砂笔画走势各异:有的如闪电穿云,笔锋凌厉,带着一股破空之势;有的似惊雷落地,收笔沉重,仿佛能砸出深坑;还有的弧线婉转,像雷云在天际翻滚——这与他曾在《道法会元》上见过的“雷符七十二式”图谱隐隐相合,只是更具张力,显然是高手所画。
“晚辈以为,学雷法先懂雷理。”叶法善迎着张玄真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堂内每个角落,“若连雷为何物都不知,画符步罡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形似而神不似,难有真效。”
张玄真眉毛一挑,那两道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忽然向上扬起,像两把出鞘的短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来了点兴趣:“哦?听你这意思,倒是对雷理有独到的见解?那你说说,雷是何物?”他呷了口凉茶,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发出“咕咚”一声,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叶法善,像匠人在审视一块璞玉,要找出其中的瑕疵与光华。
叶法善略一沉吟,组织着语言。他知道,直接说“雷电是云层放电”定会被斥为异端,只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雷便是天地之气的激荡。春阳上升,如嫩芽破土,势不可挡;秋阴下降,似寒潭凝冰,厚重沉稳。阴阳二气在天际相遇,阳欲上,阴欲下,相互冲撞,便生雷电。”
他顿了顿,见张玄真没有不耐烦,继续道:“晚辈斗胆打个比方,这就像釜中烧水,水汽受热蒸腾而上,遇釜盖之冷则凝,积多了便会顶开釜盖,发出‘嘭’的爆响,溅出热水——雷声便是那爆响,电光便是那水汽相撞的火花,道理是相通的。”
这个比方虽通俗,却透着一股实在,没有半点虚浮。张玄真放下茶盏,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他身体微微前倾,原本靠在椅背上的姿势变得端正,显然被这话吸引了:“那雷法为何能召雷?寻常人见雷电只会躲闪,为何你们道士能引雷、用雷?”
“因雷法能顺天地之气,而非逆之。”叶法善指着院中那九根铁柱,声音里多了几分自信,“道长院中铁柱缠铜线,想必是引天地阳气,就像高处的铜针能引雷电(他刻意模糊了“避雷针”的说法,只说“引雷电”),这是‘顺其势’——借天地本身的力量;雷符上的朱砂属阳,性烈如火,笔画如气脉,能聚人自身灵力,这是‘助其力’——补己身之不足;禹步踏罡合九宫,按方位行走,能调周遭之气,让阴阳二气按己意汇聚,这是‘合其位’——择天时地利之便。三者合一,便能让天地之气按人之意激荡,故能召雷。”
他这番话,既有《道法会元》《清微丹诀》的古籍依据,又有对玉清观实景的观察,尤其是“铜针引雷”的比方,虽新奇却道理通透,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蒙在雷法外的神秘面纱。
张玄真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发出“哐当”的声响,茶水溅出,打湿了桌面。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更圆了,里面闪烁着兴奋的光:“好一个‘顺其势、助其力、合其位’!说得好!”
他站起身,绕着叶法善转了两圈,络腮胡下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那笑意藏在胡须里,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玄阳那家伙当年在我这,只会背‘雷为天地之怒,圣人以之惩恶’,哪有你这等见地?你这比方,倒让老道想起年轻时读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玉枢宝经》,经中说‘雷乃天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你说的‘顺其势’不谋而合!这才是懂雷法的人该说的话!”
叶法善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他微微躬身:“晚辈只是瞎琢磨,偶有所得,还望道长指正其中谬误。”
“琢磨得好!”张玄真走到墙边,从层层叠叠的符纸中,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张最陈旧的雷符。那符纸已经泛黄发黑,边缘酥脆,仿佛一碰就会碎,上面的朱砂也褪成了暗红色,却依旧透着一股凌厉之气,让人不敢轻视。“你看这‘五雷符’,上画五雷纹,分属东西南北中五方,下书‘雷霆都司’印,是调动雷部神吏的凭证,中间的‘雷令’二字,笔锋要如剑,直刺苍穹,收笔要如钩,能锁住雷气,为何?”
他不等叶法善回答,自己说道:“因剑能破邪,钩能聚气。你之前说笔画如气脉,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符上的每一笔,都是一条气脉,起笔是气之始,运笔是气之流,收笔是气之聚,一笔他指着符上的一处转折,那里的朱砂颜色略深,显然是运笔时特意加重了力道:“这里要顿笔,像雷劈到石上的反弹,看着是停了,实则气在里面打转,一点都不能断;再看这里,”他又指向符尾的轻挑,笔画细如发丝,却韧劲十足,“要轻挑,像雷过云端的余韵,看着淡了,意却要跟着走,不能散。这些细节,玄阳当年练了半年都没悟透,总把顿笔写成死疙瘩,气到那儿就堵了,画出来的符自然引不来雷。”
青禾在一旁听着,小手攥着叶法善的衣角,听到“写字”,忍不住小声道:“叶道长说,写字就像走路,该停就停,该走就走,停的时候脚没站稳,走的时候就会摔跤。”
张玄真闻言,瞪了青禾一眼,那眼神却没了之前的凶戾,反而带着点笑意,他用粗哑的嗓子笑道:“这小娃娃说得倒形象。雷符就是‘写给天地的信’,笔画乱了,天地看不懂,自然不灵。你这徒弟带的,倒比玄阳那木头疙瘩机灵。”
他转身对叶法善道:“你既懂理,又有悟性,老道便给你个机会。从今日起,你在玉清观住下,每日寅时起来观雷纹——就是看天边的云纹变化,记下来,辨阴晴,断雷兆;辰时练禹步,踏九宫,合方位,把步子练扎实了,气脉才能顺;午时调朱砂,按比例配雄鸡血、硫磺,练到闭着眼都能调得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语气又严厉起来:“若能熬过三个月,没半途而废,也没偷奸耍滑,老道便教你真东西,五雷法的核心口诀、符讳、手诀,都传你。若是熬不住,或者偷懒耍滑……”
张玄真故意停顿,目光扫过院角那堆半人高的木柴:“少看一个时辰的云纹,就罚你劈一个时辰的柴;禹步踏错一步,就围着院子跑十圈;朱砂调错一分,就用清水把前院的石板擦三遍。老道这里可不养闲人!”
叶法善连忙行礼,态度恭敬而坚定:“多谢道长肯给晚辈这个机会,晚辈定当恪守规矩,勤勉修行,绝不敢偷懒!”
张玄真摆了摆手,朝着后院喊道:“明虚!”
一个中年道士应声从后院走出,他穿着青色道袍,面容憨厚,额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显然是常年操劳留下的。“师父,您叫我?”
“带叶道长去西厢房住下,”张玄真吩咐道,“再让后厨备些吃食,给他们师徒俩垫垫肚子。记住了,盯紧点,别让他偷懒,少看一个时辰的云纹,就罚他劈一个时辰的柴!”
明虚道士连忙应着:“是,师父。叶道长,这边请。”
叶法善谢过张玄真,拉着青禾跟上明虚。路过前院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张玄真正拿着那张旧雷符,对着从窗棂照进来的晨光仔细看着,手指在符上的笔画间轻轻滑动,嘴里还在低声念叨着“气脉……转折……原来如此……”,神情专注得像个正在解难题的学童。
叶法善心中了然,自己在玉清观的修行,算是真正开始了。这三个月,定不会轻松,但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期待——对雷法的期待,对更高道法的期待。
明虚道士领着他们穿过前院,绕过那九根铁柱时,叶法善特意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铁柱上的铜线缠绕得极有规律,每绕三圈便打一个结,结的形状像个小小的雷纹,铜线末端的铜铃虽小,却异常精致,铃身上刻着“雷令”二字。“这些铁柱是按九宫八卦的方位立的,”明虚道士看出了他的好奇,憨厚地解释道,“乾位的铁柱最高,坤位的最粗,师父说这样才能更好地引天地之气。”
西厢房在观的西侧,是两间朝南的小屋,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靠窗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放着砚台和几张黄纸,墙角有一张木板床,铺着粗布褥子,虽不奢华,却让人觉得踏实。
“叶道长暂且住在这里,”明虚道士指着隔壁,“那间屋给小道童住。后厨这就备饭,是小米粥和素包子,师父说练法的人,吃清淡些好。”
青禾一听有素包子,眼睛亮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早就跑没了,拉着叶法善的手,小声道:“叶道长,这里好像不错呢。”
叶法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望向窗外。晨雾已经散去,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中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知道,从寅时观云开始,一场艰苦却充满希望的修行,即将拉开序幕。而他有信心,凭着这份执着与悟性,定能通过张玄真的考验,真正踏入雷法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