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长安,春光正好。
未央宫前殿,九重玉阶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殿前铜鹤口中吐出的袅袅香烟,与庭院中初开的桃花香气交织在一起。天子刘协端坐于龙椅之上,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天子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冠冕,本该是天威赫赫,可他苍白的面色和微微蜷起的手指,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憔悴。
殿中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丹陛之下那个身影——丞相简宇。
简宇今日未着甲胄,而是一身玄色丞相朝服,腰佩青绶,头戴进贤冠。春日的晨光从殿门斜射而入,恰好照亮他半边面容。三十五岁的年纪,鬓角不见风霜,那双眼睛也依然锐利如鹰,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御座上的天子。他的身形挺拔如松,立于百官之首,仿佛一根定海神针,又似一座巍峨山岳。
刘协的喉结动了动。
他看向简宇,又迅速移开目光,转而望向身侧。帘幕低垂,大太监兰平的身影在纱帘后若隐若现。兰平今日着一身深紫宦官常服,手持拂尘,细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殿中一尊摆设。只有细看才能发现,他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难以察觉的光芒,像深潭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
“丞相奏事。”刘协的声音有些发紧,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单薄。
简宇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捧起。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朝堂重臣该有的仪度——手指稳如磐石,袍袖纹丝不乱。帛书缓缓展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臣启陛下:冀州牧袁绍,世受汉恩,位列三公,本应匡扶社稷,以报朝廷。然此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冬日惊雷:
“先有妄图篡立,私谋拥立幽州刘虞为帝,目无君上,此其罪一!”
殿中响起轻微的骚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有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御史中丞陈群眉头微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文官队列前端的刘晔。刘晔垂着眼睑,脸上古井无波,仿佛早已料定一切。
简宇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回荡,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董卓之乱,祸起雒阳,世人皆知,正是袁绍于大将军何进面前进谗,力主召董卓入京!”他抬高了声音,“若无此议,十常侍何敢反扑?大将军何至于身死?董卓那逆贼,又岂能踏进雒阳半步?”
刘协的身体微微一颤。
“陛下可还记得初平元年?”简宇抬眼看向御座,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十二旒冠冕,直视天子的灵魂,“雒阳大火,三日不绝,宫室尽焚,生灵涂炭。陛下与百官西迁长安,一路颠沛,多少臣子死于道旁?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他的声音沉痛起来,那沉痛如此真切,让人几乎忘了眼前这位丞相也曾是那场乱局中的一方枭雄。
“这些,都是拜袁绍所赐!”
“如今,他盘踞河北,不思悔改,反而私自发兵,攻打朝廷册封的幽州牧、大汉忠良公孙瓒!”简宇将手中帛书高举,帛书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公孙瓒镇守边陲,北抗胡虏,保境安民,有功于社稷。袁绍此举,名为讨逆,实为裂土!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转为沉痛,那沉痛中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臣每思及此,夜不能寐。陛下乃天命所归,万民之主,岂容此等逆臣恣意妄为?故臣今日斗胆,请陛下下诏——”
简宇撩袍跪地,玄色朝服如墨云般铺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他双手将帛书举过头顶,那姿态恭敬如最虔诚的臣子,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责袁绍十大罪,令其即刻罢兵,诣长安请罪。若敢违逆……”
他抬起头,冠冕下的眼中寒光一闪,那寒光如此凛冽,让前排几个官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臣,愿亲提王师,为陛下扫平此獠!”
殿中死寂。
只有铜鹤口中香烟袅袅升起,在光束中扭曲出诡异的形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御座。刘协坐在龙椅上,手指死死抠着扶手上的龙首雕刻,指节泛白。他感到喉咙发干,心跳如擂鼓。
兰平这些日子在他耳边反复说的话,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一个月前,也是在这样的清晨。兰平伺候他更衣时,状似无意地说起往事:“陛下可知,那袁绍当年在何进面前是何等嚣张?奴才那时虽在宫中,也听过一些风声……都说何进本来犹豫要不要召外兵,是袁绍一力撺掇,说什么‘宦官之祸,非雷霆手段不能除’……”
又过了几日,兰平替他梳头时,又低声叹息:“说来也怪袁绍。若不是他非要召董卓,董卓怎会进京?他不进京,十常侍或许还不敢狗急跳墙……大将军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那些话起初只是细流,渐渐地汇成江河。夜深人静时,刘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蟠龙纹样,那些话语就在耳边回响。
他想起初平元年的冬天,逃离洛阳时马车外冲天的火光,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董卓那张狰狞的脸;他想起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马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腹中饥馁,身上寒冷;他想起那些死去的臣子,一个个倒在路边,再也站不起来……
还有袁绍。
那个出身汝南袁氏,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袁本初。当年在洛阳时,他何曾正眼看过自己这个陈留王?那些世家子弟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时,他刘协只能远远站着,像个局外人。
而袁绍,当时居然还想立刘虞为帝。
一股怒火,混着多年的屈辱与恐惧,在刘协胸中燃起。那火烧得他胸口发烫,烧得他浑身颤抖。他猛地站起身,冠冕上的玉旒激烈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拟诏!”
刘协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他感到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那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意。
“袁绍目无君父,祸乱朝纲,私攻大臣,罪不容诛!着丞相简宇,统率王师,讨伐不臣——”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务必,务必为朕除了此贼!”
“陛下圣明!”
简宇伏地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那笑意如刀锋般锐利,又如春风般短暂。
殿中百官这才如梦初醒,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如潮水般涌起:“陛下圣明——”
刘协站在那里,看着满殿跪伏的臣子,看着丹陛下那个玄甲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阳光从殿门斜射而入,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炫目的光斑。他扶着龙椅扶手,慢慢坐回御座,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希望?
退朝的钟声在未央宫上空回荡,一声接着一声,悠长而苍凉。
简宇走出前殿,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桃花和新翻泥土的气息。长安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丞相。”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简宇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军师刘晔。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谋士,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
刘晔快步跟上,与简宇并肩而行。他今日着一身深蓝朝服,面容清癯,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晴却依旧明亮如星。两人穿过长长的宫道,两侧的柳树已抽出新芽,嫩绿的颜色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只柔软的手在招摇。
“子扬,”简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你说袁本初接到诏书,会是什么表情?”
刘晔沉吟片刻,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以袁绍的性子,必是勃然大怒,将诏书撕得粉碎。说不定……还会摔碎几个心爱的玉器。”
“那就好。”简宇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本相要的,就是他怒。”
两人转过回廊,来到丞相府署所在的区域。这里原是董卓修建的豪宅一部分,后来经简宇改建,成了他在长安处理政务的场所。府署门前,一株老桃树花开正艳,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锦缎。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这间书房极大,三面墙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竹简和帛书。正中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青铜雁鱼灯。窗边设着一张卧榻,榻上铺着厚厚的茵褥。
简宇在书案后坐下,展开一幅巨大的河北地图。地图用上好的绢帛绘制,山川城池标注得极为详细,黄河的走向、太行山的地势、各郡县的位置都清晰可见。有些地方还用朱笔做了记号——那是张燕的黑山军可能潜入的路线。
“黑山军那边,有消息了吗?”简宇头也不抬地问道。
刘晔走到案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小的竹筒,双手呈上:“张燕昨日密报,已按丞相吩咐,三千精锐化整为零,潜入魏郡。都是当年在太行山活动多年的老卒,熟悉地形,擅伪装。领头的就是张燕和他的旧部。”
简宇接过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帛书。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密报,还画着简易的地图。他看了片刻,点点头,将帛书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公孙瓒还能撑多久?”
“易京被围已两月有余。”刘晔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幽州位置点了点,“但公孙瓒经营多年,城防坚固,粮草充足。而田豫前日突围送出的消息,说至少还能守三个月。”
“三个月……”简宇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长安到壶关,再到邺城,最后停在易京,“够了。”
他抬起头,看向刘晔:“伯宁到了吗?”
“满宠已在偏厅等候。还有……”刘晔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李儒也在密室。”
简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恢复平静:“先见伯宁。”
“诺。”
不多时,满宠一板一眼地走进书房。这位廷尉出身的官员,永远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朝服穿得一丝不苟,连褶皱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他走到书案前三步处站定,深深一揖:“丞相。”
“伯宁坐。”简宇示意他坐下,又对刘晔点点头,“子扬也坐。”
待两人坐定,简宇缓缓开口:“此番北伐,粮草转运、军纪维持,是重中之重。伯宁,本相欲让你总督后方粮道,兼掌军法——凡有懈怠者、贪墨者、违令者,无论官职高低,皆可先斩后奏。”
满宠肃然起身,再拜:“宠必不负丞相重托。”
“坐。”简宇抬手虚按,“另外,长安防务也交给你。天子安危,关乎社稷,不可有丝毫闪失。”
“宠明白。”
简宇又看向刘晔:“子扬随我出征,参赞军机。另外,给青州的文若去信,让他务必稳住青州局势,防备袁谭反扑。”
刘晔点头:“晔已拟好书信,稍后便发。”
三人又商议了些细节。窗外,日头渐渐升高,桃花香气愈发浓郁。有风吹过,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书案的地图上,恰好盖住了邺城的位置。
简宇伸手拂去花瓣,指尖在那座城池上停留了片刻。
“袁本初……”他轻声自语,“十年前在雒阳时,你可曾想过有今日?”
满宠和刘晔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待满宠退出书房后,简宇起身走到东墙边,在书架某处轻轻一按。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一道暗门缓缓打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刘晔退出书房,反手合上门,如雕塑般侍立门外。书房内,简宇走到东墙书架旁,手指在某处雕花上轻轻一按,只听“咔”一声机括轻响,一道暗门无声滑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
简宇提起一盏铜制雁鱼灯,拾级而下。石阶不长,仅十余级,却隔绝了地面上的一切声响与光线。密室不大,四壁无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将室内勉强照亮。一个身影坐在灯影之外的暗处,脊背挺直,姿态沉稳。
“文优。”简宇在唯一一张方几对面坐下,将雁鱼灯放在几上。灯光照亮了他自己的半张脸,也驱散了对面的些许阴影。
那人从暗影中略微前倾,面容在摇曳的灯光下逐渐清晰——正是李儒。他年约四十许,鬓角已见风霜之色,但并未全白。面容清癯,眼角与唇边有着深深的法令纹,那是长期思虑与沉郁留下的刻痕。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身上穿着半旧的深青色布袍,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已无当年董卓麾下首席谋士的张扬与阴鸷,只剩下一种近乎枯井的沉静,但在这沉静深处,偶有幽光掠过,锐利如昔。
“丞相。”李儒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经年的沙哑,却异常平稳。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已落在简宇从怀中取出、推至面前的那卷帛书抄本上。
他先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动作沉稳至极,仿佛世间再无任何事能扰动他的心神。放下茶盏,他才展开帛书,就着昏暗的灯光细看。他的目光移动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要在心中过一遍。读到“董卓之乱,祸起洛阳”及后续历数袁绍之罪时,他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微一抽动,随即恢复死水般的平静。
“好文章。”李儒合上帛书,声音无喜无怒,听不出任何波澜,“字字诛心,句句占理。将旧日孽债尽数归于袁绍,既可激怒其人,乱其方寸,又能为丞相北伐之举,披上最堂皇的冠冕。只是……”
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简宇:“刘协……真的会信?他或许恨袁绍,但他更应清楚,真正的祸根,从来不在邺城,而在……”他顿住,没有说下去,但目光在简宇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信了。”简宇淡淡道,也为自己斟了半盏已凉的茶,“或者说,他选择了相信。人总是愿意相信让自己更心安的说法。兰平这些日子里,做得很好。”
“兰平……”李儒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看来丞相当年留下他,并扶植至如此地位,确是深谋远虑。”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简宇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凉意。
密室陷入短暂的静默,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李儒的食指在粗糙的木几面上,以极其规律的节奏轻轻叩击,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深藏的情绪。
“丞相此番,欲如何落子?”他停下手指的动作,问道。
“仍是先前商议旧策,以求稳妥。”简宇以指蘸了蘸冷茶,在几面上虚画,“奉先自壶关东出,墨晴自兖州北上,文远自青州而进,皆做出直扑邺城之势,此为正兵。我自率大军出河内,北渡大河,直指渤海,此乃奇兵。袁绍性疑,邺城又是其根本,闻警必分重兵回救,如此,我渡河压力可减,渤海孤立,可图也。”
“声东击西,正奇相合。”李儒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简宇描绘的路径上,“袁绍未必看不破,但其性情优柔,又重根本,即便看破,也难免被牵扯心神。只是,渤海郡城高池深,驻守的人是袁绍长子袁谭,此人,勇悍之外亦不乏审慎,若其固守待援……”
“所以,还需一支搅乱棋局的‘手’。”简宇的指尖点在代表魏郡的区域,“张燕及其麾下三千老卒,此刻应已如滴水入沙,潜散于冀州腹地。一旦战起,他们便是烽火,是谣言,是插在袁绍背后的芒刺。”
李儒眼中那幽深的光亮了一瞬:“张燕……确是一步好棋。其人身手胆识俱佳,更难得的是熟知河北地理民情,部下亦多亡命效死之辈。有他们在内策应,可收奇效。”
他话锋忽地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贾文和此次随军参赞?”
“嗯。”
李儒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缓缓道:“贾诩,洞悉人心,算无遗策,有他在军中参详,确能补阙拾遗。然此人……心思太深,思虑太全。他每献一策,必先为自己留好三分退路。丞相用其智则可,但核心之谋,仍需自决。”
简宇闻言,嘴角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他举起冰冷的茶盏,看向李儒:“文优,这世间,除了自己,又有谁是能全然托付信赖的?”
李儒怔了一下,看着简宇眼中那份洞明一切的冷静与孤寂。半晌,他也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早已凉透的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些的表情——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混合了理解、苦涩与认命的复杂神色。
“丞相所言……确是至理。”他低声道,举起茶盏。
两只冰凉的瓷盏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微响。
茶,早已凉透。
从密室出来时,已是午后。
刘晔还守在书房外,见简宇出来,低声道:“丞相,贾文和先生求见。”
“请。”
贾诩缓步走进书房时,简宇已重新坐回书案后。地图还摊开着,上面又多了几处朱笔标记。贾诩今日着一身灰色常服,朴素得像个乡间塾师。他走到案前三步处,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文和不必多礼。”简宇抬手,“坐。”
贾诩在刘晔对面坐下。他的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简宇,等待吩咐。
“文和可知,诏书已下?”
“诩已知晓。”贾诩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如古井水,“方才在府外,已见传诏使者快马出城。”
简宇观察着他的表情——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就是贾诩,永远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此番北伐,文和有何高见?”
贾诩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袁绍虽与公孙瓒久战不下,师老兵疲,然冀州根基仍在,带甲不下十万。且其与公孙瓒交战多年,麾下将士皆百战之卒,不可小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袁绍有四败:其一,师老兵疲,久攻易京不下,士气已堕;其二,麾下谋士各为其主,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智,郭图、审配互相倾轧;其三,其子袁谭、袁熙、袁尚皆庸碌之辈,且暗斗不休;其四……”
贾诩抬起眼,目光与简宇相接:
“其四,袁绍本人,外宽内忌,好谋无断。此其最大败因。”
简宇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所以?”
“所以此战,丞相不可求速胜。”贾诩的声音依旧平稳,“当以正合,以奇胜。正面以大军压境,牵制其主力;另遣奇兵,断其粮道,乱其腹心。待其军心涣散,内部生变,再一举破之。”
“正合我意。”简宇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本相已命张燕遣三千精锐潜入魏郡。另外,奉先将出壶关、墨晴将出兖州、文远将出青州,佯攻邺城。如此,一击可擒也。”
贾诩闻言,点了点头。
三人又商议了些军务细节。窗外日影西斜,桃花香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晚风带来的凉意。有仆役轻轻敲门,送来了晚膳。
简宇摆摆手:“先放着。”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老桃树。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像是下着一场粉色的雨。
“文和,”简宇忽然开口,背对着两人,“你说此战之后,天下会是什么模样?”
贾诩沉默良久。
“袁绍若败,河北可定。”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届时丞相据有关中、中原、河北,天下二分已有其一。淮南袁术,冢中枯骨;荆州刘表,守户之犬;益州刘璋,暗弱无能;交州士燮,胸无大志;江东……群雄相争,不过一盘沙砾罢了。”
他顿了顿,说出最后一句:“天下大势,已向丞相倾斜。”
简宇没有回头。
他望着满天晚霞,望着那座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长安城,望着北方——那是袁绍的方向,也是他必须要征服的方向。
“袁本初……”简宇轻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局,该了结了。”
他转过身,对贾诩和刘晔说道:“三日之后,大军开拔。文和、子扬随我出征,成公英已经先去壶关,助吕布造势。”
“诺。”
两人起身行礼,退出书房。
简宇独自站在窗前,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星辰开始在夜空中浮现。他伸手入怀,摸到一个锦囊——那是妹妹简雪昨日塞给他的。
锦囊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春风吹过庭院,满树桃花簌簌而落。
一场席卷北方的风暴,就要开始了。
三月十八,黎明。
长安城北,灞桥。
二十万大军沿渭水北岸列阵,玄甲赤旗,枪戟如林,肃杀之气冲散了春日清晨的薄雾。最前方是五千重甲铁骑,人马皆覆铁甲,只露双眼,如钢铁丛林。其后是五万步卒方阵,盾如墙,矛如林。再后是弓弩手、辎重营、工兵营……队列整齐划一,延绵二十余里。
简宇立马于灞桥桥头。
他今日一身玄铁明光铠,甲片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冽寒光。猩红织锦斗篷披在身后,边缘用金线绣着日月山河纹。腰间佩轩辕剑,剑柄镶嵌的金色宝石闪耀无比。他没有戴盔,长发用一根简朴的玉簪束在脑后,几缕散发在晨风中飘拂。
踏雪乌骓马在他胯下不安地踏着蹄子,这匹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此刻鼻孔喷出粗重的白气,马眼猩红,已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兄长。”
张宁策马上前,与他并辔而立。她今日未着女装,而是一身特制的鱼鳞细甲,外罩深青战袍,长发束成高马尾,以铜环固定。腰间佩一长一短两剑,剑鞘古朴。那张原本清丽的脸庞,因这身戎装平添了七分英气,三分肃杀。
“各部皆已就位。”她的声音很稳,目光扫过眼前无边无际的军阵,“前军五万,麹义统领,已于卯时先行。中军十万,诸将皆在旗下待命。后军五万及全部辎重,由国渊、满宠调度,已从长安陆续发运。”
简宇闻言,微微颔首,目光却望向北方。
那里,是黄河,是冀州,是袁绍。
十年了。
从初平元年逃离雒阳,到如今坐镇长安,总揽朝政,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他镇豫州,收吕布,灭董卓,平李郭,纳白波,平西凉,定关中,纳刘备,降曹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而袁绍,始终是北边那座绕不过去的大山。
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坐拥冀州,带甲十数万。若不是此人优柔寡断,内部不和,早在三年前,就该有一场决战了。
不过现在也好。
等他收拾完公孙瓒,师老兵疲,正是可乘之机。
“阿宁。”简宇忽然开口。
“兄长。”
“你说,袁本初此刻在做什么?”
张宁略一沉吟:“应在易京城下,督促攻城。或是……正在帐中,摔简骂诏。”
简宇笑了,那笑意很淡,却带着冰冷的锐意:“他会摔的。我太了解他了——外表宽宏,内里狭隘;看似果决,实多疑忌。那道诏书,每一字都戳在他的痛处。董卓之乱,拥立刘虞……这些旧账翻出来,足够他气得三日睡不着觉。”
“所以兄长才让兰平,在天子耳边说了几个月?”张宁问。
“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是也够了。”简宇淡淡道,“有些话,说一遍不信,说十遍将信将疑,说上一百遍……就成了真理。刘协恨董卓入骨,只要让他相信,董卓是袁绍引来的,就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这本就是事实。”
晨风渐大,吹得大旗猎猎作响。远处传来号角声,悠长而苍凉,那是前军开拔的信号。
“时辰到了。”张宁道。
简宇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安城。城墙巍峨,未央宫的殿顶在朝阳下闪着金光。这座他经营多年的城池,此刻正在晨光中苏醒,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炊烟袅袅升起。
太平景象。
但这太平,是用血与火换来的。要守住这太平,需要更多的血与火。
“出发。”
两个字,平静,却重如千钧。
简宇一抖缰绳,踏雪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如黑色闪电般冲过灞桥。猩红斗篷在身后拉成一道血色的轨迹。
“丞相出征——!”
传令官的高喝声层层传递。战鼓擂响,号角齐鸣。二十万大军,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开始缓缓向北蠕动。
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混成一片沉闷的轰鸣,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尘土扬起,遮天蔽日,连初升的太阳都变得朦胧。
中军大旗下,众将簇拥着简宇,向北而行。
赵云在左,银甲白袍,坐下照夜玉狮子,手持龙胆亮银枪。他面容俊朗,神色平静,但那双眼睛不时扫视四周,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夏侯轻衣、马云禄两女在他的身后,手中剑枪显露寒芒,胯下宝马也都是上品,两女就这样跟在赵云身后,为他保驾护航。
而马超在右,金甲红披,坐下里飞沙,虎头湛金枪横在马鞍上。这位西凉锦马超,嘴角噙着一丝桀骜的笑意,目光灼灼,满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黄忠、刘赪在后,一老一少,皆背强弓。典韦、许褚如同两尊铁塔,一左一右护卫在中军两侧。张合、徐荣、乐进、李典等将,各统本部,军容严整。
孙策也在其中。他今日未着惯常的银甲,而是一身简宇赏赐的玄甲,坐下黄骠马,手提霸王枪。这位小霸王努力克制着兴奋,试图做出沉稳的模样,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出卖了他。
贾诩、刘晔两位谋士,乘车跟在简宇侧后。贾诩闭目养神,仿佛眼前千军万马与他无关。刘晔则不断翻阅着手中的文牍,时而抬头观察天色,计算着行程。
大军如洪流,向北席卷。
这一去,便是血与火的征程。
几乎是同一日,午时,兖州,鄄城。
州牧府前的校场上,三万兖州军已集结完毕。这些士兵大多身着皮甲,持长枪盾牌,队列整齐,肃穆无声。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枪尖上,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高台上,简雪一身白衣,外罩轻甲。
她没有像寻常将领那样顶盔贯甲,只是简单地将长发束起,用一根桃木簪固定。腰间佩剑,剑鞘古朴无华,没有任何装饰。山风吹过,吹起她的衣袂和发丝,让她看起来不像统兵大将,倒像云游四方的隐士。
但当她抬眼看向台下三万将士时,那股平静目光中透出的威仪,让最桀骜的军官也低下头去。
“诸位。”
简雪开口,声音清越,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校场每个角落。
“我兄长已率大军北上,讨伐逆臣袁绍。我等奉命,自兖州出兵,攻冀州东南。此战,不为私仇,不为功名,只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只为早日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士兵都屏息凝神,看着她。
“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家中还有父母妻儿。”简雪的声音柔和下来,那柔和中有一种悲悯,“我知道,你们不愿打仗,不愿流血。但有些仗,不得不打。有些敌人,不得不除。”
她抬起手,指向东北方向:“袁绍不除,河北不宁。河北不宁,天下难安。今日我们在此流血,是为了明日我们的子孙,不必再流血。”
春风拂过,卷起校场上的尘土。有老兵的眼眶红了。
“诸君,”简雪的声音陡然转厉,清越如剑鸣,“可愿随我——为太平而战?”
沉默。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长枪:
“愿随将军!”
“愿随将军——!”
声浪如潮,三万人的呼喊汇成一片,震得校场周围的树叶簌簌落下。简雪站在高台上,白衣在风中飘扬,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有坚定,有决绝,也有一丝……深深的悲悯。
“李整。”她轻声唤道。
“末将在!”副将李整大步上前。
“按计划,兵分三路。你率一万为左军,走东武阳,佯攻清河。我自领中军一万五千,走苍亭,渡河。右军五千,多树旗帜,昼伏夜出,在延津一带制造渡河假象。”
“诺!”
“记住,”简雪的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黄河的方向,“我们的任务,是拖住韩猛的一万五千人,让他不敢动弹,无法回援邺城。不必死战,不必强渡。虚虚实实,让他疲于奔命即可。”
“末将明白!”
简雪点点头,走下高台。早有亲兵牵来战马,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名“追云”。她翻身上马,动作轻盈如燕。
“出发。”
三万兖州军开拔,向着东北方向的黄河而去。
简雪一马当先,白衣白马,在春日阳光下,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物。但她腰间的剑,她眼中的光,都在提醒着所有人——这不是出游,这是出征。
同一天,并州,壶关。
关城矗立在太行山隘口,如一头匍匐的巨兽。关墙高四丈,全部用青石垒砌,历经数月加固,巍峨如铁壁。墙头垛口后,并州军的强弓劲弩森然排列,滚木礌石堆积如山。
但今日,关内异常安静。
不,不是安静,是肃杀。
五万并州精锐已在关内集结完毕,却分成明暗两部。关墙上,旌旗招展,士兵巡弋,看似一切如常。但关城西侧的大营中,三万精锐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吕布站在点将台上,一身兽面吞头连环铠,猩红披风在身后翻卷。他没有戴盔,长发披散,更添狂野之气。方天画戟插在身侧地上,戟刃映着阳光,寒光刺眼。
台下,三万将士肃立无声。这些都是并州狼骑中的百战老卒,骑术精良,悍不畏死。他们看着台上的吕布,眼中只有狂热的崇拜。
“儿郎们!”
吕布的声音炸响,如晴天霹雳。
“丞相有令,让咱们从壶关出去,揍袁绍那老小子!但今日,某家不打算走正门!”
他一把抓起方天画戟,戟尖指向东北方连绵的群山:
“看见了吗?那是井陉!是太行八陉中最险的一条!袁绍那厮派人在关前扎营,以为挡住正路,咱们就过不去了?笑话!”
吕布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某家偏要带你们,从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钻过去!绕到这些人背后,捅袁绍的腚眼!”
台下爆发出低沉的吼声。这些并州汉子,最爱的就是跟着他们的“飞将”行不可思议之事,打不可能的仗。
“宋宪、魏续!”
“末将在!”两将踏前一步。
“你二人,率两万军留守壶关。每日在关前摇旗呐喊,佯作攻关之势。敌人若敢动,就给某家狠狠打回去!若他不动,就让他以为,某家还在关中!”
“诺!”
“郝萌、曹性、成廉、侯成!”
“末将在!”四将齐声应道。
“随某率三万精锐,轻装简从,只带十日干粮,人衔枚,马裹蹄——今夜子时,出关北上,走井陉!”
“诺!”
吕布抓起方天画戟,重重一顿,戟杆插入青石地面三寸:
“袁本初不是仗着人多吗?不是仗着地险吗?某家这次就教教他——在真正的勇者面前,人多无用,地险无用!”
他翻身上马,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嘶鸣。
“此去,要么大胜而归,要么死在河北!没有第三条路!并州的儿郎们——怕不怕死?!”
“不怕!不怕!不怕!”
山呼海啸,声震太行。
吕布大笑,笑声狂放不羁。他一抖缰绳,赤兔马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冲向关后军营。三万精锐默默跟上,脚步声整齐划一,杀气冲天。
成公英站在点将台旁,望着吕布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给身边亲兵:
“速送长安,呈报丞相——吕将军已行奇兵之策,走井陉奔袭常山。成败……在此一举。”
“诺。”
亲兵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成公英抬头望天。春日晴空,万里无云。但他知道,这场席卷北方的风暴,已经开始了。
同日,青州,临淄。
张辽站在城头,望着北方。
四万青州军已在城外集结完毕。这些士兵大多是新整编的,队列不如并州军整齐,士气不如兖州军高昂,但每个人眼中,都透着一种历经战火后的沉稳。
“将军,徐晃将军信使到。”副将牛盖上前禀报。
“请。”
不多时,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卒被带上城头,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书信:“徐将军命小人禀报:三万徐州军已至琅琊,随时可北上会师。”
张辽接过书信,迅速看完,点点头:“回复徐将军,我军明日开拔,五日后会于北海剧县。合兵之后,共击渤海。”
“诺!”信使行礼退下。
张辽将书信收起,目光投向东北方向。那里是渤海郡,是袁谭驻防的地方。
“高顺。”他唤道。
“末将在。”高顺踏前一步。这位以严谨着称的将领,今日也是一身重甲,面色沉静。
“你率八千精锐为前锋,明日先行,扫清沿途障碍。遇小股敌军,则歼之;遇大股,则据险以待,不可浪战。”
“诺。”
“管亥。”
“俺在!”管亥咧着嘴,露出黄牙。
“你率五千军为左翼,多派游骑,广布哨探。袁谭若有异动,第一时间报我。”
“得令!”
张辽又看向牛盖:“你率后军,统筹粮草辎重,务必跟上大军行程。”
“末将领命!”
一一分派完毕,张辽最后望向北方。春风吹过,带来海水的咸腥气,也带来隐约的血腥味——那是战争的味道。
“公明那边,也该动了。”他喃喃自语。
徐州,下邳。
徐晃站在校场高台上,看着台下三万徐州军。
这些士兵大多来自徐州本地,经历过曹操、刘备、吕布的轮番统治,早已见惯了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沉默地站着,眼神麻木,只有看到台上那杆“汉”字大旗时,才会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诸位。”
徐晃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已经打过太多仗,不想再打了。但今日这一仗,不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
“这一仗,不是为哪个诸侯打,不是为哪块地盘打。这一仗,是为朝廷打,为天子打,为天下太平打。”
台下依旧沉默,但许多士兵抬起了头。
“袁绍割据河北,目无君上,私攻大臣,致使生灵涂炭。丞相奉天子诏,讨伐不臣。我等今日北上,是王师,是义师!”
徐晃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你们怕,怕死,怕输,怕打不完的仗。但今日我徐公明在此立誓——此战若胜,河北可定。河北定,则天下太平可期!届时,等到天下一统,我必向丞相请命,让诸位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
“此言当真?”台下有人忍不住问道。
“当真!”徐晃斩钉截铁,“徐某一言九鼎,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许多士兵的眼神变了,那麻木中,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华雄站在徐晃身侧,默默看着这一切。这位董卓旧将,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忽然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俺华雄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只知道,当兵吃粮,打仗拼命!但今日,徐将军说的话,俺信!想回家的,想太平的——就跟俺们北上,揍他袁绍孙子!”
“揍他袁绍孙子!”台下有人跟着喊。
“揍他!”
“揍他!”
呼声渐起,最终汇成一片。三万人的呐喊,震得校场周围的屋瓦都在颤动。
徐晃看着台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抬手示意,呼声渐歇。
“全军听令——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开拔,北上会合张辽将军,共击渤海!”
“诺——!”
同日,黄昏,冀州,易水之畔。
袁绍一脚踢翻面前的矮几,竹简、地图、令箭哗啦一声散落满地。
“二十万!他简宇还真敢来!”
他站在大帐中央,身上的明光铠在帐中火把映照下泛着冷光。这位“四世三公”的河北霸主,年近五旬,两鬓已见斑白。此刻那张原本儒雅的脸上,因愤怒而扭曲,额角青筋在烛光下突突跳动。
大帐中,谋士武将肃立两侧,无人敢出声。
左侧文臣行列,沮授垂着眼睑,面色凝重;田丰眉头紧锁,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审配紧抿着嘴唇,目光盯着地上散落的竹简;郭图眼神闪烁,悄悄用余光观察着袁绍的脸色;许攸则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右侧武将行列,颜良、文丑、高览、韩猛四将按剑而立,个个面色阴沉。他们身后,淳于琼、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等将也屏息凝神。
“主公息怒。”良久,沮授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如古井水,“简宇此来,虽势大,然其劳师远征,粮草转运艰难。我军坐拥冀州,以逸待劳,未必没有胜算。”
“以逸待劳?”袁绍猛地转身,猩红披风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沮授,你告诉我,怎么以逸待劳?我军围攻易京三月,损兵折将,粮草消耗过半!将士久战疲惫,如今简宇二十万大军北上,兖州、并州、青州三路齐发——你告诉我,这‘逸’在何处?”
沮授沉默。
田丰出列,朗声道:“主公,丰以为,当务之急是速作决断。易京久攻不下,公孙瓒据城死守,再拖下去,我军将陷入两面受敌之境。不如暂缓攻城,分兵迎敌。”
“不可!”审配急声道,“易京已是强弩之末,再围数日必破!若此时分兵,岂不前功尽弃?”
谋士们又争论起来。文臣这边,审配、郭图力主强攻易京;沮授、田丰主张分兵迎敌。许攸依旧捻着胡须,不置可否。
武将那边,颜良按捺不住,大步出列,甲叶碰撞发出哗啦声响。
“主公!”他声如洪钟,“末将只需五万精兵,南下渡河,必破简宇于野!何须在此徒费口舌?”
文丑也踏前一步:“末将愿同往!”
高览皱眉道:“二位将军勇则勇矣,然简宇麾下猛将如云,不可轻敌。依末将之见,当固守险要,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机破之。”
韩猛也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并州吕布骁勇,兖州简雪用兵诡异,皆非易与之辈。我军兵力本就不足,若再分兵……”
“兵力不足?”袁绍猛地抬手,止住众人话头。
他走到大帐中央,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份军报。那是三天前从长安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列出了简宇各路人马的兵力配置。
“你们都看看。”袁绍将军报扔在案上,声音冷得像冰,“简宇自领二十万,兖州简雪三万,并州吕布五万,青州张辽四万,徐州徐晃三万——他能动用的兵力,不下三十五万!”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帐中每一个人:
“而我军,围攻易京三月,损兵两万有余。如今可用之兵,不过十万。十万对三十五万——你们告诉我,这仗怎么打?”
帐中死寂。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沮授闭了闭眼,田丰握紧了拳头,审配脸色发白,郭图额角渗出冷汗。连一向悍勇的颜良、文丑,此刻也沉默下来。
十万对三十五万。
良久,许攸终于开口。他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主公,攸有一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许攸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有几分诡异:“简宇兵力虽众,然其军来自各方,心思不一。关中兵、中原兵、并州兵、青州兵、黄巾旧部……这些兵马凑在一起,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黄河沿线划过:
“攸以为,我军不必分兵,也不必退兵。易京照围,但可放缓攻势。主力南移,在黎阳、白马一带布防。此处黄河渡口众多,我军可据险而守,以逸待劳。”
“待简宇大军渡河,半渡而击之,可获全胜。即便不能,也可凭黄河天险,拖住其主力。届时,兖州、并州、青州三路偏师见中路受阻,必生迟疑。时间一长,简宇军中各方矛盾必然爆发,我军便可寻机破之。”
袁绍眼睛亮了。
他走到地图前,仔细看着许攸所指的位置。黎阳、白马,确实是黄河沿线的重要渡口。若能在此挡住简宇,拖上几个月,等到秋收……
“子远此计甚妙。”他缓缓点头,但随即眉头又皱起,“只是,若简宇不从黎阳、白马渡河,而是绕道他处……”
“他必走黎阳。”许攸笃定道,“从长安北上,走河内,渡黄河,黎阳是最近、最好走的路线。简宇急于解易京之围,必求速战,不会舍近求远。”
袁绍沉吟。
他背着手在大帐中踱步,猩红披风拖在地上,扫起细微的尘土。一步,两步,三步……帐中众人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决断。
终于,他停下脚步。
“传令。”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颜良、文丑。”
“末将在!”
“你二人,率四万精兵,明日开拔,南下黎阳。我要你们在黄河沿线布防,绝不可让简宇一兵一卒渡过黄河!”
“诺!”
“高览。”
“末将在!”
“你率一万五千军,守邯郸。吕布若从壶关东出,务必挡住。”
“诺!”
“韩猛。”
“末将在!”
“你率一万军,守清河,防备兖州之敌。”
“诺!”
“其余兵马,”袁绍转过身,目光扫过帐中众人,“随我继续围困易京。但攻势放缓,以困为主,以攻为辅。待击退简宇,再破此城不迟。”
“主公英明!”众人齐声应道。
袁绍摆摆手:“都去准备吧。”
众人行礼退出。大帐中,只剩下袁绍一人。
他走到帐外。夜幕已降,星斗满天。北方的春夜,寒意依旧刺骨。远处易京城头,隐约可见零星的火把光亮,那是公孙瓒的守军在巡夜。
更远处,南方,是黄河,是简宇正在赶来的二十万大军。
“简宇……”袁绍喃喃自语,呼出的气息在寒夜中凝成白雾,“十年前在雒阳,你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如今,竟敢率军来攻我……”
他握紧了腰间的思召剑剑柄。
剑柄冰凉,凉意透过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这一战,他不能输。
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四世三公的荣耀,雄踞河北的霸业,问鼎天下的野心……统统都会化为泡影。
“我不会输。”袁绍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闪烁,“绝不会。”
他转身回帐。
帐中,火把依旧在燃烧。那火光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是无数鬼魅在舞蹈。
而千里之外,简宇的大军,正在星夜兼程,向北而来。
这场决定北方命运的大战,在这一天,终于全面拉开了序幕。
四月初三,渤海郡,南皮城以南五十里。
时值暮春,冀东平原的旷野上,麦苗已抽出一尺来高,绿油油地铺满大地。这本该是农人忙于春耕的时节,此刻却不见一个农夫。唯有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嘶哑的啼鸣,仿佛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地平线上,烟尘滚滚。
先是点点黑影,继而连成一片,最终化为一道移动的黑色浪潮。那是青州军的前锋,约八千步卒,由高顺统领。他们着青黑色皮甲,持长矛大盾,队列整齐如刀裁斧劈,行进间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再无半点杂音。队伍最前方,一面“高”字将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高顺骑马走在队首。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如石刻,下颌留着短髭,一双眼睛沉静无波,仿佛眼前不是即将厮杀的战场,而是寻常行军。他未着华丽铠甲,只穿一件半旧铁札甲,外罩青袍,头上戴着普通的铁胄。唯有手中那杆陷阵枪,乌沉沉的枪杆上布满细微的划痕,昭示着它经历过的无数搏杀。
“报——!”一骑探马从前方疾驰而来,马蹄踏起滚滚黄尘,“将军!前方十里,发现袁军!约一万五千人,正列阵而来,旗号是‘袁’!”
高顺勒住战马,举起右手。身后八千步卒如同被无形的线扯住,齐刷刷停下脚步,动作整齐划一。
“再探。”高顺声音平静,“看清主将何人,何种阵型。”
“诺!”探马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高顺缓缓策马向前,登上一处缓坡。极目望去,只见北方地平线上,一道烟尘正在迅速接近。烟尘中,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人影和旗帜。
“袁谭……”高顺低声自语,“果然沉不住气。”
副将牛盖策马上前,低声道:“将军,敌军倍于我,是否暂避锋芒,等张辽将军主力到来再战?”
高顺摇头:“张将军命我为前锋,便是要我挫敌锐气。若见敌便退,要我等何用?”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何况,袁谭此人,志大才疏,好谋无断。兵虽众,不足惧。”
他调转马头,面向己方军阵。八千步卒鸦雀无声,八千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诸君。”高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前方,便是袁绍长子袁谭,率一万五千人来迎。你们怕吗?”
沉默。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
声浪如潮,震得麦田里的绿浪都为之起伏。这些青州兵,有原本的青州军,有投降的曹军旧部,有黄巾收编的士卒,成分复杂。但此刻,在高顺麾下数月整训,他们已成了一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铁军。
高顺点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
“布阵。”
两个字,简洁有力。
令旗挥舞,鼓角齐鸣。八千步卒迅速变阵。最前方是三层重盾兵,大盾砸入泥土,盾牌间隙伸出长矛,如钢铁刺猬。盾兵之后是三排弓弩手,箭已上弦,弩已张机。再后是长枪兵、刀斧手,层层叠叠,形成一座坚实的方阵。
高顺立马阵前,浑铁枪斜指地面。春风吹动他的青袍,也吹动身后那面“高”字大旗。他如同一块礁石,静静等待浪潮的到来。
北方,烟尘越来越近。
袁谭骑在一匹黄骠马上,身着华丽的明光铠,外罩锦袍,头戴狮盔,腰佩宝剑。他年约三十,面容与袁绍有六七分相似,但眉眼间少了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多了几分浮躁与骄矜。此刻,他望着前方严阵以待的青州军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八千步卒,也敢挡我大军?”袁谭声音里满是不屑,“高顺?无名下将,也配与我为敌?”
身旁,谋士辛评策马上前,低声道:“公子,高顺虽名声不显,然观其军阵,严整异常,不可小觑。不如稳扎稳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袁谭眉毛一挑,“父亲令我守渤海,若连这八千人都拿不下,有何面目去见父亲?”
他拔出佩剑,剑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传令!全军进攻!我要一战击溃此敌,生擒高顺!”
“公子三思!”另一侧,将领汪昭急忙劝阻,“敌军列阵以待,以逸待劳。我军长途奔袭,人马疲惫,不如先扎营休整,明日再战……”
“闭嘴!”袁谭厉声打断,“我意已决!再敢多言者,斩!”
辛评与汪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忧虑。但袁谭是主将,军令已下,他们只得遵从。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一万五千袁军开始向前推进。最前方是三千轻骑,马刀雪亮;其后是八千步卒,矛戟如林;最后是四千弓弩手,箭在弦上。
袁谭一马当先,黄骠马撒开四蹄,冲向青州军阵。他身后,将旗招展,大军如潮水般涌来。
“杀——!”袁谭的吼声在旷野上回荡。
高顺眯起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袁军骑兵。他缓缓举起右手。
“弓弩手。”
“准备——!”
弓弩手齐齐抬起手中的弓弩,箭簇斜指天空,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寒星。
“放!”
嗡——!
一千五百张弓弩同时发射,箭矢如蝗虫般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然后向着袁军骑兵的头顶倾泻而下。
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战马嘶鸣声、士卒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冲在最前的数十骑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翻滚着栽倒在地。后续的骑兵速度一滞,但很快又加速冲来。
“第二轮!”高顺的声音依旧平静,“放!”
又是一波箭雨。
袁军骑兵再倒一片。但三百步的距离,对骑兵来说不过转瞬。两轮箭雨后,最前方的骑兵已冲到阵前百步。
“长矛!”高顺喝道。
前排重盾兵死死抵住盾牌,盾牌间隙,一支支丈余长的长矛如毒蛇般探出,斜指前方。阳光照在矛尖上,反射出冰冷的死亡之光。
轰——!
骑兵撞上了枪阵。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冲在最前的战马被长矛刺穿,发出凄厉的嘶鸣,马背上的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重重砸在盾牌上。有的长矛被撞断,有的盾牌被撞裂,但枪阵依旧巍然不动。
高顺的陷阵营,以防御着称。这些士兵是他在青州数月,从数万人中精选而出,每日操练,同吃同住,早已磨合得如臂使指。盾如山,枪如林,便是骑兵冲锋,也难撼动分毫。
“顶住!”高顺的声音在阵中响起,“刀斧手,上前!”
盾牌间隙,身穿重甲、手持大刀战斧的士兵涌出,对着落马的骑兵和试图攀爬盾墙的敌兵,挥起了屠刀。
鲜血飞溅,断肢横飞。
袁谭在阵后看得分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本以为一个冲锋就能击溃敌军,没想到对方阵型如此坚固。
“骑兵后撤!步卒上前!弓弩手,压制!”他嘶声吼道。
令旗挥舞,袁军变阵。骑兵如潮水般退去,八千步卒压了上来。双方步卒在阵前接战,长矛对刺,刀斧互砍,盾牌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高顺依旧立马阵中,浑铁枪横在马鞍上,仿佛眼前的厮杀与他无关。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战场。
“左翼,第三队,补上缺口。”
“右翼,弓弩手集中射击敌方指挥旗。”
“中军,稳住阵脚,一步不退。”
他的命令简洁而清晰,通过旗号、鼓角、传令兵,迅速传达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青州军阵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在他的指挥下运转自如。
袁谭越打越急。他的一万五千人,竟被八千敌军死死挡住,寸进不得。伤亡在不断攀升,己方的士气在肉眼可见地下降。
春日的马颊河,本应是碧波潺潺、两岸杨柳依依的景象。但此刻,河水却被染上了一层浑浊的暗红。河滩上、麦田里、道路旁,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折断的兵器和无主的战马。乌鸦成群地盘旋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
高顺的八千青州军步卒,如同海岸边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承受着一波又一波袁军浪涛的冲击。阵前五十步内,已堆积起一道由人和马尸骸组成的矮墙,鲜血浸透了初春的泥土,汇成一道道小溪,汩汩流入马颊河中。
袁谭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潮红愤怒,变为现在的铁青煞白。他站在中军临时垒起的一处土台上,死死攥着剑柄,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他华丽的明光铠上溅满了泥点和血污,狮盔不知何时被流矢刮到,歪斜在头上,露出一缕散乱的头发。
“废物!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袁谭的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一万五千人!打不下八千人的军阵!我养你们何用?!”
他猛地拔剑,指向身旁一个刚从前方溃退下来的军侯:“你再敢退一步,我斩了你!”
那军侯满脸血污,肩头还插着半截断箭,闻言噗通跪下,哭喊道:“公子!不是末将不尽力啊!实在是……实在是那高顺的军阵,铁桶一般!兄弟们撞上去,就跟撞在城墙上一样,死了一茬又一茬,根本冲不动啊!”
“冲不动?”袁谭一脚将他踹翻,咆哮道,“冲不动就用命填!今天就是用尸体堆,也要给我堆出一条路来!辛评!辛评呢!”
谋士辛评从后面匆匆赶来,他文士打扮,此刻也是灰头土脸,衣袍下摆被荆棘刮破了几道口子。“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啊!”他连连作揖,声音急促,“高顺军阵严密,弓弩犀利,我军强攻两个时辰,伤亡已逾三千,士气低落,不如……不如暂且后退重整,再图……”
“退?”袁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剑锋几乎指到辛评鼻尖,“我乃袁本初长子!坐拥雄兵,若被这无名下将逼退,我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还有何脸面去见父亲?今日不破此阵,我誓不罢休!汪昭!汪昭何在!”
将领汪昭应声上前。他年约四旬,面庞黝黑,左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此刻铠甲染血,显然刚从前线搏杀下来。“末将在!”
“你!亲率我的卫队,再调三千精锐,给我从正面冲!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高顺的乌龟壳给我砸开!”袁谭状若疯虎,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汪昭脸上。
汪昭面露难色:“公子,敌军阵型坚不可摧,正面强攻,徒增伤亡啊!末将以为,不如分兵绕击侧翼,或可……”
“我让你冲你就冲!”袁谭打断他,眼睛瞪得溜圆,“哪来那么多废话!再敢违令,我先斩了你!”
辛评在一旁急得跺脚,却不敢再劝。他太了解这位大公子了,刚愎自用,极好面子,此刻已杀红了眼,谁劝谁就是触他霉头。
汪昭看着袁谭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前方那片如同绞肉机般的战场,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再冲上去,不过是让更多兄弟送死。但军令如山……
他猛地抱拳,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末将……领命!请公子保重!”
说完,他霍然起身,拔出佩刀,对身后亲卫吼道:“公子卫队,还有你们几个营——跟我上!不破敌阵,誓不还营!”
“吼——!”
约四千袁军,在汪昭的率领下,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呐喊,再次涌向那片死亡之地。
高顺在阵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依旧立马于“高”字大旗下,浑铁点钢枪横在马鞍上,脸上古井无波,唯有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战场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将军,敌军又增兵了,看旗号,是袁谭的亲卫。”副将牛盖指着前方那支装备明显精良许多、冲锋势头也更猛的部队。
高顺微微颔首:“困兽之斗,垂死挣扎。传令,弓弩手集中攒射其首领。盾阵收缩,长矛手准备反冲。”
令旗挥舞,鼓角变换。青州军阵如同精密的机器,迅速调整。正对汪昭冲锋方向的弓弩手们,齐齐抬高弩机,瞄准了冲在最前方、那杆“汪”字将旗下的身影。
“放!”
嗡——!
数百支弩箭离弦,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一片死亡乌云,罩向汪昭。
汪昭也是百战老将,见状瞳孔骤缩,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同时挥动佩刀格挡。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支弩箭被他击飞,但更多的箭矢从他身边掠过,射入身后亲卫队中。
“呃啊!”
惨叫声接连响起,十余名亲卫中箭落马。汪昭自己左臂也被一支流矢擦过,带走一片皮肉,鲜血顿时染红了臂甲。他恍若未觉,嘶声大吼:“不要停!冲过去!冲过去就有活路!”
他伏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疯狂催动战马,向着那片如林的矛尖撞去。身后,亲卫们也被主帅的悍勇感染,红着眼,呐喊着,以血肉之躯撞向钢铁防线。
轰——!
又是一次惨烈的碰撞。
这一次,高顺的军阵微微晃动了一下。汪昭的亲卫确实悍勇,加上后面跟上的三千精锐,冲击力非同小可。前排几面巨盾被撞得裂开缝隙,数名青州军盾手口喷鲜血,踉跄后退。
“补位!”高顺声音依旧平稳。
后备盾手迅速上前,堵住缺口。长矛手从缝隙中狠狠刺出,将冲进来的袁军戳穿。刀斧手从两侧涌上,刀光斧影,血肉横飞。
汪昭已然冲入阵中。他挥刀连斩三名青州军刀手,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却浑然不顾,双目赤红,直直盯着阵中那杆“高”字大旗下的身影。
“高顺——!受死!”
他催动战马,向着高顺猛冲过去。沿途有青州军试图阻拦,皆被他以命搏命的打法逼退或斩杀。这位袁谭麾下悍将,此刻已存死志,只求斩将夺旗,为大军杀开一条血路。
高顺看着冲来的汪昭,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战士对战士的认可。他缓缓抬起浑铁枪,枪尖斜指前方。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汪昭已能看清高顺脸上每一道坚毅的线条,看清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狂吼着,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刀身,向着高顺脖颈猛劈而下!
这一刀,快如闪电,狠如惊雷!
高顺动了。
他并未格挡,也未闪避,而是手腕一抖,陷阵枪如毒龙出洞,后发先至,直刺汪昭心口!
一寸长,一寸强。
汪昭的刀距离高顺还有三尺,高顺的枪尖已到了他胸前。
生死关头,汪昭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他猛地在马背上侧身,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刺。枪尖擦着他的胸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和刺耳的刮擦声。
然而高顺手腕一转,枪杆顺势横扫,重重拍在汪昭腰肋!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汪昭如遭重锤,整个人从马背上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他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肋骨至少断了三根,手中佩刀也脱手飞出。
不等他爬起,几支长矛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绑了。”高顺的声音传来,依旧没什么情绪。
两名青州军士上前,将重伤的汪昭五花大绑。
主将被擒,本就强弩之末的这支袁军生力军,瞬间士气崩溃。“汪将军被擒了!”“快跑啊!”惊恐的喊叫声四起,这四千精锐开始溃退,并将恐慌蔓延到整个进攻序列。
土台上,袁谭眼睁睁看着汪昭被擒,看着最后的生力军溃退,看着前方军阵如同雪崩般瓦解,只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败了……败了……”他喃喃自语,握着剑的手抖得厉害。
辛评见状,知道大势已去,猛地抓住袁谭的马缰,急声道:“公子!快走!趁敌军还未合围,速速退回南皮城,据城死守,尚有一线生机!”
袁谭如梦初醒,看着周围越来越近的青州军,看着那些溃退下来、如同丧家之犬的士兵,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撤……撤!撤回南皮!”
鸣金声仓皇响起,本就濒临崩溃的袁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北逃窜。
高顺并未下令追击。他只是静静看着溃逃的袁军,看着满地的尸骸和狼藉的旗帜。
“将军,追吗?”牛盖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不急。”高顺摇头,目光投向更远的北方天际,“张将军,也该到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北方地平线上,骤然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那烟尘移动极快,伴随着闷雷般的马蹄声,迅速向着溃逃的袁军侧翼席卷而去。
“是骑兵!张辽将军的骑兵!”有眼尖的士卒惊呼。
袁谭正在亲兵簇拥下没命地向北狂奔,听到身后传来的雷鸣般的马蹄声和震天的喊杀声,吓得魂飞魄散。他回头望去,只见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如同黑色的风暴,正从他的右翼狠狠切入溃逃的袁军大队。
为首一将,白马银甲,威风凛凛,手持召虎风雷刃,正是张辽张文远!
“袁谭小儿!高将军留你不得,我张辽来取你性命——!”张辽的吼声如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嘈杂。
他根本不去理会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兵,目光死死锁定了被亲兵簇拥在中间、服饰华丽的袁谭。银枪一挥,身后五千精骑如臂使指,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扑袁谭本阵!
“保护公子!”袁谭身边的亲卫曲长嘶声大喊,率数百亲兵调转马头,试图阻拦。
然而,仓促组织起来的步卒,如何挡得住蓄势已久、锋锐无匹的精锐铁骑?
仅仅一个照面,亲卫队列就被撕得粉碎。张辽一马当先,召虎风雷刃挥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无一合之将。他身后的骑兵如同滚烫的刀子切入牛油,将袁谭本阵冲得七零八落。
“分开走!分开走!”辛评吓得面无人色,嘶声大喊,“聚在一起就是靶子!”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中。混乱中,几名张辽麾下的骑兵盯上了他这个文士打扮的人,挺矛便刺。
辛评不会武艺,眼见寒光袭来,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地从马背上滚落,摔进一旁的泥沟里。那几名骑兵似乎觉得一个落马文士无关紧要,纵马从他身边掠过,继续追杀其他目标。
辛评瘫在泥沟中,浑身冰凉,瑟瑟发抖,耳中尽是马蹄声、惨叫声和喊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远去。他挣扎着爬出泥沟,举目四望,只见尸横遍野,旌旗倒地,张辽的骑兵正在远处追杀残敌,而袁谭……早已不知去向。
他茫然地站在尸堆中,官帽丢了,发髻散乱,满身泥泞,像个乞丐。完了,全完了。兵败如山倒,公子生死未卜,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几名打扫战场的青州军步卒发现了他。
“这里还有个活的!”
“看打扮是个官儿!”
士卒们围了上来,矛尖对准了他。辛评惨笑一声,放弃了抵抗,颓然道:“我乃袁公麾下别驾辛评……愿降。”
袁谭在仅存的数十名亲兵拼死护卫下,向着东北方向的一片树林亡命狂奔。他头盔早已不知丢在哪里,披头散发,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泥土,锦袍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坐骑黄骠马也气喘吁吁,口吐白沫。
“快!进了林子就安全了!”一名亲兵嘶哑地喊着。
树林越来越近,袁谭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只要进了林子,骑兵就难以展开,或许就能逃脱……
然而,就在距离树林不足百步时,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夜枭啼哭!
紧接着,无数人影从树林中、草丛里、土坡后涌出!这些人大多穿着杂色衣服,甚至有些穿着袁军号衣却反过来穿,手持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有长矛、有大刀、有猎弓,甚至还有农具。但个个眼神凶狠,面目狰狞,如同饿狼般盯着袁谭这一小撮人。
为首一条大汉,身高九尺,虎背熊腰,满脸横肉,虬髯如戟,手中提着一柄沉重的迅掠刃,那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正是管亥!
“哈哈哈哈!袁谭小儿!你家管亥爷爷在此恭候多时矣!”管亥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疼,“将军神机妙算,早知你会往这鸟林子钻!儿郎们,围起来,别放跑了一个!”
“杀——!”伏兵们发出怪叫,如潮水般涌上,瞬间将袁谭这几十人围得水泄不通。
最后的希望破灭,袁谭眼中满是绝望。他看着周围那些如狼似虎的伏兵,看着狞笑着步步逼近的管亥,握剑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公子快走!末将断后!”仅存的一名亲兵曲长,名叫韩荀,嘶声大吼,率最后二十余名亲兵,决死般冲向管亥,试图杀开一条血路。
“螳臂当车!”管亥狞笑道,迅掠刃挥出一道匹练般的寒光。
咔嚓!噗嗤!
刀光过处,两名亲兵连人带马被劈成两段,鲜血内脏泼洒一地。韩荀挺矛来刺,被管亥反手一刀荡开,顺势一脚踹在胸口。韩荀胸骨尽碎,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眼见不活了。
管亥如虎入羊群,大刀挥舞,所向披靡,转眼间就将这二十余名亲兵斩杀殆尽。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步步走向瘫软在地的袁谭。
“袁大公子,”管亥俯视着瑟瑟发抖的袁谭,咧嘴一笑,满口黄牙沾着血丝,“是你自己束手就擒,还是让爷爷我帮你?”
袁谭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举起剑,手臂却重如千斤。
管亥眼中凶光一闪,举起了大刀:“看来是要爷爷帮忙了!”
“管亥!刀下留人——!”
一声断喝从远处传来,如惊雷炸响。紧接着,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逼近。
管亥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张辽一骑白马,如飞而至,转眼已到近前。他身后,数十精骑紧随。
“文远将军?”管亥皱眉,大刀却未放下,“此乃袁绍长子,大好头颅,正好祭旗!”
“丞相有令,袁谭需活捉。”张辽勒住战马,大刀斜指地面,语气不容置疑,“此人还有大用。”
管亥悻悻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收回迅掠刃,嘴里嘟囔道:“便宜这龟孙子了……”
张辽不再理会他,目光落在瘫软如泥的袁谭身上,眼神冷漠如冰:“绑了,好生看管。若有闪失,军法从事。”
“诺!”亲兵上前,将几乎昏厥的袁谭拖起,用牛筋绳捆了个结实。
张辽抬头,望向北方。暮色渐浓,天边残阳如血,将远处的南皮城勾勒出一个黑色的剪影。城头依旧飘扬着“袁”字大旗,但灯火稀疏,人影惶惶。
“传令高顺、管亥,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收拢降卒。”张辽的声音在血腥的晚风中清晰传出,“连夜造饭,士卒饱餐。明日拂晓,兵发南皮。”
他顿了顿,补充道:“将汪昭、辛评分别看押,好生医治,不得虐待。尤其是辛评,他是袁绍老臣,知晓内情,活着比死了有用。”
“诺!”
随着张辽一道道命令下达,这片刚刚结束厮杀的战场,开始从极度的喧嚣转入一种有序的忙碌与死寂交织的诡异平静。青州军士卒们开始收殓袍泽遗体,收缴兵器,看押降卒。乌鸦依旧在天空盘旋,等待着享用这场血腥盛宴的残羹。正是:
辽骑踏破袁谭阵,狂儿折戟马颊河。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