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探头说里正找她,话音未落,村口方向传来一阵骚动。陈麦穗手一抖,柴刀在磨石上划出长长一道白痕,她没抬头,只将刀搁下,心中暗自思量着接下来的对策,同时决定先把日常的活计干完,顺手把炭笔塞进鹿皮囊,袖子里那把青铜小镰刀也攥得更紧了些。
她推门出去时,晒谷场已乱成一锅粥。
三百多号人跪在村口土道上,衣衫破得像被狗啃过,孩子哭得嗓子劈了,大人趴在地上磕头,额头沾着泥。几个守粮仓的青壮持矛拦着,手都在抖。有人已经扒上粮仓矮墙,被一矛杆捅下来,滚进尘土里。
陈麦穗几步跃上晒谷架,抄起竹竿“哐哐”敲响铜盆。声音刺耳,像铁片刮锅底,全场愣了一瞬。
“红薯藤管够!”她嗓门压过哭嚎,“但谁敢抢粮,断谁手!”
话音落,她朝后一挥手。几个妇人抬出三口大锅,锅里是昨夜蒸好的薯藤团子,黑绿一团,冒着粗气。她跳下晒谷架,亲自舀了一碗,塞进一个抽搐的妇人手里。
“嚼烂了再咽,不然胀气。”她说完,蹲在那妇人面前,盯着她脸看。
面色青灰,眼窝塌陷,指甲发紫,嘴角有细小裂口。她不动声色,从袖里摸出陶片,用炭笔飞快记下:北来饥民,面灰指紫,疑食毒蕨。陶片一折,塞进鹿皮囊夹层。
第一批人吃完没倒下,骚动渐平。可才过半个时辰,西头草棚里突然传来尖叫。
三个男人在地上抽搐,口吐黑水,眼白翻得只剩一条缝。村医赵老三蹲着看了半天,直起身直摇头:“邪祟附体,得烧纸送瘟。”
陈麦穗一把推开他,蹲到最近那人跟前,捏开嘴看了看,又扒拉出旁边草筐里的残渣——几截没煮熟的褐色根茎,叶柄还带着绒毛。
她认得这玩意儿。现代时她在山区扶贫,培训手册上专门标红:原蕨苷,强致癌物,加热不足即中毒。
“白蒿、甘草、车前草,各三两,快!”她起身就走,顺脚踹了赵老三一下,“还愣着?去井边备凉水!”
阿花带着几个妇人冲进药篓翻找,她自己抄起陶罐,往灶上一搁。水刚沸,药草也到了,她一把倒进去,滚三滚,撇去浮沫,再滤进粗陶碗。
“撬开嘴,灌。”她把碗塞给阿花,“灌完用湿布擦身,别捂汗。”
第一碗下去,那人抽得慢了。第二碗喂完,呼吸稳了些。第三个人刚灌完,陈麦穗蹲着没动,盯着药渣看。
“这蕨……是生吃的?”她问。
一个老妇颤巍巍点头:“地里挖的,饿得眼黑,没火……”
陈麦穗掏出炭笔,在竹简背面飞快写:蕨毒解法:白蒿三两,甘草一钱,车前草二两,沸煮去沫,冷服。又在边上画了株草,根部狠狠打了个叉。
她把竹简塞进怀里,起身时,瞥见那老妇手腕上的伤——不是饿出来的,是绳索勒的。
天黑前,她让妇人们把晒干的艾草编成三重帘子,挂在村口、粮仓、井台三处。艾草绳在她左腕缠了十年,从不离身,今早她特意剪下一段,泡进醋里,又晾干,混进帘子最中间那层。
“有股甜腥味就喊我。”她交代守夜的妇人,“别吸气,捂嘴趴下。”
三更刚过,北坡风向一转,一股雾气飘下来,灰白中带点粉红,闻着像烂桃子混了铁锈。
守夜的二丫刚喊出半声“麦穗姐”,人就软了。
陈麦穗早已在粮仓顶上蹲了两个时辰。她抄起醋坛子,往艾草帘上一泼。雾气撞上帘子,像撞上墙,凝成细粉簌簌落下。
她跳下粮仓,抓起一把粉末,摊在陶片上,就着油灯看。边缘泛点微蓝,和谷雨那晚祭坛灰烬一个色。
“又是迷魂烟。”她冷笑,顺手把粉末包进布角,塞进鹿皮囊最底层。
天快亮时,里正带着县令亲兵来了。五匹马,尘土满身,领头那人腰佩铁尺,一脸“我是来清场”的表情。
“这些人留不得。”里正站在晒谷架下,声音压得低,“养一日耗三日粮,再过几天,咱们也得吃土。”
陈麦穗站到他面前,比他矮一头,可没后退半步。
“他们吃土都活,”她说,“何不教他们认菜?”
那人一愣。
她没等他答,蹲下身,掏出炭笔,在竹简上画起来。左边一栏写“识毒”,底下画了蕨、毒芹、曼陀罗;第二栏“代食”,画了薯藤、稗子、野苋;第三栏“净水”,画了草木灰滤水法;第四栏“疫防”,画了煮沸、分食、避蝇。
“四件事,三天教会。”她说,“教完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里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把竹简翻到背面,在右下角极小的地方,画了道藤蔓后的微光。又抬头,扫了一眼亲兵队伍。
最边上那人袖口沾着灰,和昨夜毒粉一个色。
她没动。
日头刚冒头,她站在晒谷场中央,身后是三百饥民。她让阿花把昨夜剩下的药渣摊开,指着说:“这草叫白蒿,长在沟边,叶子像锯齿,根是白的。谁再挖到那种带绒毛的蕨根,先拿这个煮水泡半个时辰。”
有人点头,有人茫然,孩子倒是盯得认真。
她又掏出一捆晒干的红薯藤:“这也能吃,切段蒸熟,加点盐。别生嚼,不然肚子鼓得像皮球。”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咳嗽。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人蹲在地上,手抖得拿不住碗。
她走过去,蹲下,把碗扶正。
“你叫什么?”她问。
“李三……”男人喘着,“河北郡的,地旱了八个月,官仓不开……”
她点头,从鹿皮囊里摸出半块薯团,塞进他手里。
“吃完,去西边草棚躺着。明天教你认菜。”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日头照在她脸上,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没擦。
远处,亲兵牵马准备回城。那个袖口沾灰的人走在最后,路过艾草帘时,脚步顿了顿。
陈麦穗看着他,右手慢慢摸向鹿皮囊。
囊口微开,露出半截炭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