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站在田头,望着远方,手中不自觉地摩挲着鹿皮囊里的陶片,脑海里还在思索着水渠之事。这张陶片上凝聚着她对水渠问题的思考,也是她努力改变现状的希望所在。待一切思绪暂告一段落,她才把陶片收进鹿皮囊,拍了拍,转身回屋。
天色已近黄昏,灶上煨着豆粥,她坐在门槛上啃指甲,脑子里还在转着那张渠图——赵德摔了它,可又让人去量下游地势,这人嘴硬心软,倒也不算全然无药可救。
她正想着,外头传来几声犬吠,短促,又戛然而止。她没在意,吹了灯,躺下闭眼。连日熬夜盯瓮验味,身子早沉得像灌了铅,可脑子还转着:第五日了,臭味减了,土松了,再过两日就得翻堆。若春汛前堆不出三轮肥,秋收还得少打两成粮。
迷糊间,一阵马蹄声撞进耳朵。
她猛地睁眼。
不是一匹,是数匹,踏在坡石上,碎而急,却不张扬。这声音不对。戍卒巡夜走官道,马蹄铁敲地清脆,节奏齐整;这蹄声闷,像是裹了布,从北坡荒径悄悄压过来。她屏住呼吸,贴墙细听,数到七声,停了。片刻,又来三声,方向偏东了些。
她翻身坐起,没点灯,也没叫人。脚踩进草鞋,抓起靠门的火镰和半截火把,顺手把左腕的艾草绳缠紧一圈——这玩意儿点着能驱蚊,烧起来味冲,也能提神。
后门吱呀轻响,她闪身出去,顺手带上门栓。田埂湿滑,她低身贴着沟沿走,手肘蹭着刚浇过肥的垄沟,泥腥味直冲鼻腔。她没停,绕过晒谷场边的老柳树,朝村口老槐摸去。
离槐树还有十步,风向变了,一股铁锈混着皮革的味儿飘过来。她伏低,借着沟渠掩身,慢慢抬头。
坡顶站着几个人,蒙着头脸,只露眼睛。一人牵马,马蹄果然裹着粗麻布,边角还滴着泥水。另两人蹲着,不知在看什么,其中一个手里有东西反光,像刀,又像铁尺。最后一人站着,朝村里张望,脖子一动一动,像是在数房舍。
麦穗屏住呼吸,手心出汗,火把夹在腋下,不敢动。
那人忽然侧头,她立刻趴下,脸贴地,草屑钻进鼻孔,她忍住没打喷嚏。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可她没乱喘气。她知道,这时候哪怕咳嗽一声,整村人都得陪她送命。
等了半晌,坡上没动静。她缓缓后退,脚底踩到一根枯枝,“咔”一声。
坡上人猛地回头。
她立刻伏地不动,连睫毛都不敢眨。月光斜照,她看见那双靴子转向她这边,迟疑了一瞬,又收回去了。
过了许久,牵马那人打了个手势,几人转身,悄无声息地往北坡退去。马蹄声再起,这次更轻,像猫踩棉花,渐渐远了。
麦穗等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才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转身往家跑。她没点灯,推门进屋,直奔床边,一把推醒赵石柱。
“北坡,四人以上,蒙面,马蹄裹布,非戍卒装束。他们看了村舍,像在探路。从他们的行为来看,不像是普通路人,倒像是怀有特殊目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磨过石头。
赵石柱猛地睁眼,手本能去摸枕下的短刀。
“别动。”她按住他手腕。
“细作?” 他拧着眉头问。
“不知。”她摇头,“但绝不是巡夜的兵。”
“我去叫人。”他掀被要下地。
“不行。”她按住他肩,“今夜若乱动,明日谁来开瓮?堆肥第三轮最要紧,翻迟了就烂了。再说,他们若真是探子,打草惊蛇,后患更重。”
赵石柱咬牙:“可他们若再来……”
“他们今夜来,明日未必不来。” 她紧了紧手中的艾草绳,声音虽低却透着坚定:“怕有什么用?地里的活计等不得,贼人的动静也得防。堆肥要是翻了,秋粮能多打几斗,这才是要紧事。”
他愣住。
“能。”他低声说。
“那就对了。”她拍了拍囊,“粮在,人在。粮没了,你我都没得谈。”
赵石柱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天没亮我就动身。”
“别走官道。”她补充,“绕后山,走溪谷。若路上见陌生马粪,记下颜色形状,带一撮回来。”
“你呢?”
“我照常开瓮、翻堆、记数。”她站起身,把火把插回墙角,“他们若再来,我不会躲。我会看清楚,他们到底想看什么。”
赵石柱看着她,忽然笑了下:“你这人,越是要紧时候,越像块石头。”
“石头压地,才不长草。”她蹲下,摸了摸草鞋底,“这鞋快烂了,得换。”
天还没亮,屋里静得能听见灶灰落地的轻响。赵石柱已换好粗布衣,绑紧腿裹,背上干粮袋。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信在我怀里,缝了三层。”
她点头。
他推门出去,身影没入灰蓝的晨雾。
麦穗走到灶前,揭开锅盖,豆粥还在温着。她盛了一碗,坐到门槛上,一边吃一边看田。远处,堆肥的土堆静静伏在地里,像一群酣睡的兽。她掏出陶片,写下:“第六日,晨,石柱赴县送信。堆肥未动,待翻。”
她咬了口粥,咸了。昨晚忘了减盐。
正想着,眼角忽然扫到田埂边缘,有一小片泥土翻动过,形状不像人脚踩的,倒像是膝盖压出来的。她放下碗,走过去蹲下,伸手摸了摸。
土是湿的,底下还压着一根断草,草尖朝北,像是有人趴在那里,朝村口方向望了很久。
她盯着那块土,没动。片刻,她从鹿皮囊里取出半块焦黑的粟米饼,放在那片翻动的土旁,又用炭笔在旁边小石上写:“若饿,可取。若看,留下脚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转身回屋取锄头。
锄头刚扛上肩,她忽然停住。
院角那堆昨夜晒干的艾草,少了一小捆。
傍晚,麦穗忙完田里的活计,路过院角时又特意看了眼那堆艾草。正思索着是谁动了这捆艾草,隔壁王婶挎着篮子走过来,笑着问:“妹子,晌午借你一捆艾草可使得?我家蚊子闹得厉害,点着熏了熏,果真少了不少。”
麦穗一怔,随即点头:“使得,使得。我还正寻思是谁拿了,原来是您。”
“改日还你两捆!”王婶摆摆手,笑着走了。
麦穗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艾草绳,低声自语:“还好,不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