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晒酱坛的檐口,麦穗还站在田头,青铜匣贴在左臂内侧,凉意渗进皮肤。她没动,只是看着阿禾从账案前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竹简袋,拍了拍灰,背在肩上。
阿禾走过她身边时顿了一下,“我去县衙。”
声音不高,也没回头。
麦穗点了下头,像是回应,又像是自顾自地确认什么。
阿禾带着二十名妇人出发时,天已大亮。她们排成两列,脚步整齐,脚上的草鞋踩在夯土路上,发出沉实的响声。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陶碗,碗底用炭笔刻着名字和田亩数——那是共食灶三年来记下的劳作凭证,也是她们能站在这里的理由。
县衙前的石阶被日头晒得发白。阿禾踏上第一级时,停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简。封皮是新换的,边角压得平整,上面一行字:“请增《女户篇》孤女代父立户条”。
堂上县令正翻着卷宗,听见通报声抬头,眉头立刻皱紧。“何事喧哗?”
阿禾上前一步,双膝未跪,双手将竹简举过头顶:“陇西七乡,现有孤女三十七人,父亡无嗣,愿自耕纳税,不耗公廪。然依现行《女户篇》,女子不得承户,请增‘孤女可代父立户’一条,许其立籍领田。”
堂内静了一瞬。
县令把笔往案上一搁,“妇人安得议律?此非你可言之事。退下。”
阿禾没动。竹简仍高举着,手臂稳得没有一丝晃。
“若大人不允,我等每日来诵此条,直至天听。”
话音落,身后二十名妇人齐步向前,将陶碗高高举起。碗底朝天,刻字迎着日光,像一排排无声的证词。
县令猛地站起,袖子扫落了砚台。墨汁泼在案角,他却没去管,只盯着那一片举向天空的粗陶。“你们这是胁迫官府?”
“不是胁迫。”阿禾终于低头,目光平视,“是我们活下来的路。去年春荒,三十一家靠共食灶熬过来。今年冰窖存粮够吃到夏收,菜园轮作不断,牛棚有两头母牛产崽。我们能养活自己,但若无户名,田产仍归族老,收成由他人做主。”
她顿了顿,“我们不是要破规矩,是要补一条能让活人扎根的缝。”
县令冷笑,“缝?你知不知道历代《户律》为何禁女子立户?宗法有序,家宅乃安。你今日开了这个口,明日就有寡妇争产、姐妹夺田!”
“那是因为从前女人没地方说话。”一个老妇突然开口,是村东的李阿姆,儿子战死边关,留下三亩坡地去年被族里收回,“我种了三十年的地,到头来说我不配有个名字?”
另一人接道:“我男人走后,族老说我是‘暂管’,秋收时直接带人把粮拉走了。现在我种的每一粒粟,都是借来的命。”
一句接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雨点落在干土上,裂出一道道纹。
阿禾仍站着,竹简未收。风从堂前吹过,掀动简绳,发出细微的响。
县令坐回椅子,手指敲了两下扶手,终是挥了下手:“拿走,不议。”
衙役上前欲夺竹简。阿禾松手任其坠地,却不后退半步。陶碗仍在头顶,二十只手,没有一人放下。
“明日我们还来。”她说,“后日也来。只要这县衙开门,我们就站在阶前。”
没人动。衙役僵在原地,县令闭眼,手搭在额前,像在忍一阵头痛。
她们就这样退了。
回到村中,已是午后。阿禾没回账案,径直走到共食灶前的空地,搬了张矮凳坐下,把竹简摊开在膝上。
“谁想听?”她问。
一圈妇人围了过来。不止是孤女,还有丈夫在外服役的、兄弟早夭的、公婆病亡的。她们蹲着、坐着、抱着孩子,安静地等。
阿禾开始念。一字一句,慢而清晰。
“凡无嫡嗣之家,孤女愿代父立户者,许之。所辖田产,依例登记造册,自主耕作,自行纳税,交易自由,不受旁支干涉……”
每讲完一条,便有人上前,在附页上按下手印。三十七个,红痕累累。
夜深时,火塘边还有人影。几个年轻女子凑在一起,低声背诵条款,怕记错一个字。阿禾坐在角落,磨她的匕首。刀刃在石上推拉,发出短促的沙沙声,像风吹过麦穗。
第三日清晨,她再次出发。
这一次,跟在身后的不只是二十名妇人。田埂上陆续有人加入——扛锄头的男人,牵牛的老汉,背着孩子的母亲。他们不说话,只是走着,脚步越来越密。
县衙前,人群肃立。
阿禾走上台阶,第三次举起竹简。
堂内沉默了很久。县令最终传令:准奏。
当日下午,新律颁行,《秦律·户律》增补条文刻于石碑,立于县门西侧。阿禾的名字被单独刻在碑尾一行小字里:“建言者阿禾,陇西七乡女吏。”
她站在碑前看了一会儿,伸手抚过自己的名字。指尖划过石面,有些粗糙,像犁沟边缘的土块。
回村的路上,太阳斜照。她走得慢了些,肩上的竹简袋轻了,里面只剩一张空白简。
麦穗还在晒酱坛旁。见她走近,只问了一句:“成了?”
“成了。”阿禾把空袋挂在账案钩子上,解开木簪,甩了甩头发,“三十七人,明日就能去领户帖。”
麦穗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弯腰打开青铜匣的暗格,取出一张新写的竹简,递过去。
阿禾接过一看,是各户春播分配表,末尾加了一行小字:“孤女田亩,单列备案。”
她抬头看麦穗。麦穗正望着远处,几个小女孩在渠边学着插秧,动作笨拙却认真。其中一个摔进泥里,爬起来抹了把脸,继续蹲下。
阿禾把竹简放进匣中,重新合上盖子。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湿土的气息。一只麻雀落在灶房屋顶,啄了两下瓦片,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