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离不勒马阵前,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弧,指的正是怀州方向。风卷着他的披风,猎猎如墨色战旗,眸中寒芒比刀锋更锐——开德府的血还没冷透,怀州的城墙,怕是又要染上新的红了。
大军行得极快,马蹄扬起的雪尘与冻土末子混在一处,遮得日头都成了昏黄。队伍里不闻半句喧哗,只有甲叶相击的脆响、马蹄踏地的沉响,还有偶尔传过的斥候低喝,像一头蓄势的巨兽,蹄下每一步都透着碾碎一切的力道。
斡离不亲率中军随后,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混着他甲胄上未散的血腥气,在风里凝成淡红的雾。他勒马回望了一眼开德府城头的狼头旗,那旗帜被风扯得快要裂开,却仍倔强地指着南方——就像他此刻的眼神,分明是盯着怀州城那道尚未被铁蹄踏破的城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上的狼头纹络。那狼眼似在风里闪着光,正与他望向怀州方向的眼神一般,藏着三分嗜血,七分笃定——这中原腹地的城池,便如一串待摘的果子,他要一颗接一颗,摘到汴京为止。
大军行进如一条玄色长蛇,穿过残阳铺就的血色荒原。甲叶相击的脆响混着马蹄声,在旷野里荡出老远,惊得寒鸦扑棱棱飞起,绕着旌旗盘旋三匝,终是被那股子杀伐气逼得往更南的方向逃去。怀州城的轮廓还隐在远处的暮霭里,但东路军的铁蹄声,已如擂鼓般敲在了通往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上。
腊月初十这日,朔风如刀,刮得天地间一片肃杀。完颜斡离不的东路军已在城下盘桓三日,这日天未破晓,便听得北门外号角呜咽,如狼嗥穿云。城砖上的冰霜结得比甲叶还硬,守军攥着矛杆的手冻得通红,指节泛白如骨,望着城外那片玄色潮水般的东路军,喉结都在寒风里发紧。
完颜斡离不勒马在阵前,胯下战马的蹄子踏碎冻土,溅起的冰碴混着枯草。他抬手时,玄色披风扫过鞍前的狼牙棒,棒尖凝的血渍早冻成了暗红的冰。“擂鼓。”三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开德府未散的血腥气。
三万铁骑列成黑沉沉的方阵,铁甲在惨淡晨光里泛着冷光,马蹄踏得冻土簌簌作响。城上宋兵刚换过岗,冻得手指发僵,忽闻梆子急敲,数十架云梯已如巨蟒般倚上城垣,箭雨紧随而至,密得竟遮了半块天。
牛皮战鼓被冻得发脆,擂响时却震得地皮发颤。第一通鼓罢,五千张强弓同时扬起,箭镞在残阳下亮得刺眼,如密雨斜斜泼向城头。守军举盾相迎,“叮叮当当”的脆响里,盾面瞬间钉满了箭杆,有的箭簇穿透木盾,带着风声扎进后面士兵的喉咙,血沫子喷在冰墙上,转眼就冻成了淡红的冰花。
第二通鼓起,云梯车“嘎吱”作响地碾过冻土,车轮陷在半融的血冰里,拉出两道深红的辙。东路军的甲士像附骨之蛆,踩着云梯往上爬,甲叶刮过城砖的声响,混着城头砸下的滚木礌石声,在半空拧成一股绳。有个金卒刚攀到垛口,被守军一刀劈中头盔,护耳裂成两半,他闷哼一声,反手将短刀捅进对方小腹,两人抱着滚下云梯,在冻土上摔成一团,血混着冰碴子溅起三尺高。
第三通鼓擂到最急时,斡离不拔出腰间弯刀,刀光在暮色里亮得像道闪电。“撞车!”
十数辆裹着铁皮的撞车被百余名甲士推着,如蛮牛般冲向城门。门轴处早被火箭烧得发黑,此刻被撞得“哐哐”作响,木屑混着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守军在门后堆了砖石,用身体抵着门板,可撞车每一次撞击,都有十数人被震得喷血倒地,惨叫声被风撕得粉碎。
“轰隆——”
守军主将在敌楼上吼得声嘶力竭,挥剑劈落三支流矢,却见西北角楼“轰隆”一声塌了半边——金军的抛石机正砸得凶狠。不过一个时辰,东门先破,“嘎吱”的木裂声混着惨叫传出,穿红袍的宋兵挺着长枪往外冲,转眼便被涌入的金兵铁蹄踏成肉泥。
午时三刻,南门终于抵不住猛攻,城门在巨木撞击下轰然洞开。完颜斡离不立马城外高坡,紫貂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望着城上大宋龙旗坠地,换上大金狼纛,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街巷里厮杀声渐歇,偶有零星抵抗的箭矢从民房窗后射出,旋即被金兵的短斧钉在梁柱上。
城门终于塌了。断裂的门闩带着冰碴子飞出去,砸倒一片冲在最前的金卒。斡离不夹了夹马腹,战马驮着他率先冲过门洞,弯刀挥处,将迎面扑来的守军连人带矛劈成两半,血雾喷在他脸上,瞬间冻成了薄冰。
巷战在暮色里炸开。甲士们踩着满地碎冰厮杀,刀光剑影映在结冰的水洼里,晃得人眼晕。有老卒被砍断了腿,抱着敌人的腿往冰上滚,两人在血水里扭打,直到都被后续的铁蹄踏成肉泥。怀州府衙的牌匾被一箭射穿,“怀”字的三点水被血浸透,顺着木缝往下滴,在台阶上冻成了一串红冰珠。
三更时,城头的宋旗终于被扯了下来,狼头旗踩着碎木挂上垛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冻僵的守军尸体,带起一层白霜。斡离不站在府衙前的石阶上,靴底碾过碎骨,望着满街的血腥气在寒夜里凝成淡红的雾,倒比开德府的冰棱更添了几分烈。
东路军的铁蹄终于踏碎了怀州城最后一道防线,城楼上守军的残旗被寒风撕成碎片,混着断矛、碎甲坠下,溅起的血珠在冻土上凝作点点暗红,倒比城头悬着的残阳更添几分凄厉。
完颜斡离不立马城根,胯下战马的蹄子还在无意识地刨着土,溅起的冰碴混着城砖碎屑,噼啪落在甲胄上。他抬手抹去脸颊上溅到的血点,指腹触处一片冰凉——那是怀州守将拼死搏杀时喷溅的热血,此刻已冻成了硬块。城楼上的厮杀声渐渐低了,只剩下伤兵的呻吟被风卷着,在空荡的街巷里盘旋,却盖不过大军重整行装的动静:甲叶相击声脆如裂冰,骑兵勒马时的呼喝混着辎重车碾过砖石的沉响,在残破的城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了整座城的生机,也网住了南下的路。
“整队。”斡离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让嘈杂的城郭静了下来。他调转马头,乌骓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他眼前凝成白雾,又被风扯散。那双盯着怀州残垣的眸子已转向南方,那里,汴京的轮廓虽还隐在千里之外的尘烟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底。
歇兵不过半日,他又指向东南。“拔营,汴京。”
片刻之间,东路军已如一条苏醒的玄色巨蟒,顺着怀州城南的官道蜿蜒而出。铁蹄踏过结了薄冰的护城河,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冻成细雪,簌簌落在将士的甲胄上。斡离不亲率中军殿后,回望怀州城头那面刚换上的狼头旗,旗角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正对着汴京的方向——就像他腰间的弯刀,鞘里的寒意早已越过旷野,直逼那座大宋的都城。铁蹄踏过怀州的血冰,将城根的尸骸碾进冻土,比来时更沉的玄色长蛇,在十二月底的荒原上蜿蜒。寒鸦在半空盘旋,却不敢落下——地上的血冻得太硬,连它们都啄不开那层裹着冰的杀伐气。
风更紧了,卷着甲叶相击的脆响、马蹄踏地的沉雷,在黄土地上滚出老远。天边的残阳早已落尽,唯有寒星在墨蓝的天幕上闪烁,映着大军行进的轨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通往汴京的夜幕。东路军的铁蹄声,此刻已不是敲在土地上,分明是敲在大宋君臣的心上,每一声,都带着冰与血的寒意。
前方,汴京的轮廓还隐在更远的雾霭里。但斡离不胯下战马的蹄声,已和着十万甲士的步伐,如惊雷般滚向那座大宋的都城。风里的血腥气混着冰霜,早分不清是开德府的,还是怀州的,只知道这股子寒气,要一路冻到汴河的冰面上去了。
斡离不勒马在荒原之上,望着前路被暮色揉成一片混沌,忽然勒转马头,玄色披风扫过鞍前积雪。他目光落在左侧一员铁塔似的将官身上——那将官生得豹头环眼,颔下虬髯如针,正是完颜挞懒,论起冲锋陷阵,在东路军里最是悍勇,更兼心思活络,惯能以少胜多。
“挞懒,”斡离不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冰碴子的冷硬,“你带三千轻骑,衔枚疾走,先清汴州外围。若遇宋军,不必恋战,只消撕开一道口子便好。”
挞懒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抱拳时甲叶撞得“当啷”响:“元帅放心!末将定叫南人知道我女真铁骑的厉害!”说罢翻身上马,胯下黄骠马打了个响鼻,他猛地一扯缰绳,三千骑兵如一道黄黑色的闪电,劈开荒原上的风雪,竟比中军的步伐快了三倍不止。马蹄踏过冻得邦硬的雪原,溅起的雪沫子混着冰碴,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白茫茫的网。
行至第三日午后,风雪渐急,天地间一片昏黄。挞懒勒马登高一望,远处官道上竟有旌旗摇曳,旗下黑压压一片人影——正是六千宋军,正列着方阵缓缓前行,看阵形倒像是护送粮草的队伍,甲胄上落着薄雪,刀枪半斜,显是有些懈怠。
“来得好!”挞懒低喝一声,虬髯上凝的冰珠簌簌往下掉,“左队绕后,右队袭腰,我自领中军冲阵!”
三千骑兵不待多言,早如分海的浪,左队五百骑斜刺里扎入雪原,马蹄卷起的雪尘被风扯成一道白练;右队五百骑则借着地势隐入矮丘后,甲叶上的寒光被雪掩了大半;余下两千骑跟着挞懒,黄骠马率先发难,铁蹄踏碎冻土的声响,竟盖过了风雪声。
宋军阵中忽有将官惊呼:“金狗!是金狗骑兵!”方阵顿时一阵骚动,前排士兵慌忙挺矛,后排弓箭手忙着搭箭,可未等阵脚立稳,挞懒的中军已如惊雷般撞了过来。
挞懒手中长柄刀抡得如风车一般,刀风扫处,雪沫子飞溅,迎面一名宋军校尉挺枪便刺,被他一刀磕飞长枪,顺势横斩,那校尉惨叫一声,半个头颅连带着棉帽飞了出去,血喷在雪地上,瞬间融出一片刺目的红。黄骠马踏着宋兵的尸体往前冲,挞懒刀光如雪,但凡近身的宋兵,不是被劈碎头盔,便是被挑飞兵器,硬生生在方阵中央撕开一道口子。
此时左右两队骑兵恰如两把铁钳,同时夹攻而来。左队骑兵专砍马腿,铁蹄踏过之处,宋军的战马纷纷栽倒,骑士滚落在雪地里,转眼便被马蹄碾成肉泥;右队则直冲中军旗,数名宋兵护着将旗死战,却被一名金卒张弓搭箭,一箭射穿旗手咽喉,将旗“哗啦”倒地,宋军阵形顿时大乱。
有宋兵想往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挤住,进退不得。挞懒看得真切,猛地勒住马,长柄刀指向东南角:“那里是软胁!”金骑如潮水般涌过去,宋军本就散乱的阵形被撞得七零八落,哭喊声、兵器碰撞声、马蹄踏碎骨头的闷响,在风雪里搅成一团。
六千宋军里,有老兵握着断矛死战,被金骑连人带矛踏成肉饼;有新兵吓得瘫在雪地里,被冻僵的手指还死死抠着地面;更有甚者转身便逃,却跑不过马蹄,背上挨了一刀,扑在雪地里再没动弹。挞懒在乱军之中,见一名宋将舞着双锏抵抗,打得两名金卒落马,他催马上前,长柄刀直劈而下,那宋将举锏去架,“铛”的一声,双锏被震得脱手飞出,他惊得瞪圆了眼,还未及呼救,已被挞懒一刀削去了半边身子,血混着内脏泼在雪上,热气腾腾地冒了会儿白气,便冻成了暗红的冰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