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古道上,一辆青布马车正辘辘前行,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极了这风雨飘摇的大宋。初夏的风裹着麦田的清香,却吹不散车厢里的凝重——车中端坐的李纲,身着一身素色长衫,须发已染了霜白,脊背却挺得笔直,手中捧着那卷明黄封皮的拜相诏书,指尖轻轻摩挲着“宰相李纲”四个字,目光沉得像深潭。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亲随翻身下马时溅起半尺尘土,快步跑到车旁,压低声音道:“相公,方才有人拦路,递来一叠纸页,说是给您的‘劝诫之言’。”
李纲抬眼,示意亲随将纸页递进来。展开一看,竟是颜岐弹劾自己的奏章抄本——字里行间满是“金人恶之”“恐阻议和”的论调,甚至隐隐透着威胁。他逐页翻看,眉头却未皱一下,只是眼底的光芒愈发锐利。这些日子赴任途中,他早已听闻朝堂暗流:黄潜善、汪伯彦在暗中阻挠,御史台又接连发难,如今连颜岐都私下递来“劝诫”,无非是想逼他退去。
亲随在旁低声劝道:“相公,如今满朝非议如潮,不如暂且驻留几日,再做打算?”
李纲将奏章轻轻放在膝上,缓缓摇头,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车厢都似静了几分:“我受官家重托,掌宰相之权,非为个人荣辱,乃为大宋江山、天下百姓。纵有千般反对、万般阻挠,我亦当‘以一身任天下之重’,岂会因几句威胁便知难而退?”
说罢,他抬手撩开车帘,望向远方隐约浮出的城池轮廓——那是南京应天府的方向。阳光洒在他脸上,将霜白的须发染得暖亮,可他的目光却坚定如铁。马车依旧辘辘前行,日夜不停,碾过尘土,越过田埂,终于在六月一日这日,稳稳停在了应天府的城门前。
守城士兵早已闻讯等候,见马车驶来,纷纷躬身行礼,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城门前回荡。车帘掀开,李纲扶着亲随的手走下车,身形虽不算魁梧,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他望着应天府那座覆着青瓦的城门楼,深吸一口气,仿佛已将天下的危局都纳入胸中——这大宋的烂摊子,他今日,便接下了。
李纲扶着亲随的手走下车时,应天府的晨光刚漫过青瓦城门,将城楼上“应天承运”的匾额染得暖亮。守城士兵甲胄上的霜气还未散尽,见他走来,齐齐躬身,甲叶碰撞的脆响在晨风中散开,倒似给这风雨飘摇的朝局,添了几分久违的肃整。李纲目光扫过城门前的石阶——那石阶缝里还嵌着去年战乱留下的焦痕,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角,随即又松开,脊背挺得更直,迈步踏入了这座临时都城的中枢。
次日清晨,政事堂内已聚满了文武官员。堂中梁上悬着“正大光明”的匾额,漆皮剥落处露着暗沉的木色,像极了大宋如今的光景。案几上的烛火还未燃尽,余烟袅袅,混着官员们衣袍上的熏香,却压不住空气中的暗流。黄潜善斜倚在椅上,手指捻着山羊须,目光时不时瞟向堂门;汪伯彦则端着茶盏,茶盖刮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声响,眼神里满是不耐。忽听得堂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李纲身着绯色公服,须发霜白却步履稳健,手中捧着一卷叠得齐整的奏章,缓缓走了进来。
他走到堂中案前立定,对着上首端坐的赵构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震得堂内烛火微微晃动:“臣李纲,蒙官家圣恩,昨日抵任。今观大宋危局,外有金寇窥伺,内有乱象未平,臣夜不能寐,谨陈当务之急十事,愿为官家分忧,为社稷固本。”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静了几分。黄潜善放下胡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汪伯彦也停了茶盏,抬眼盯着李纲,眼中满是审视。赵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沉声道:“李相公但说无妨。”
李纲直起身,展开奏章,指尖在纸页上划过,目光锐利如刀:“其一,议国是。如今朝堂或主和、或主战,议论纷杂,致使政令难行。臣以为,当明定‘以守为战,以战促和’之国策,断绝苟安之念,方能凝聚人心,共抗金寇——若再执迷议和,恐陷中原于万劫不复之地!”
话音刚落,黄潜善猛地拍案而起,袍袖扫过案上茶盏,茶水泼溅而出:“李纲!你可知金人兵锋之锐?若执意主战,岂非要将官家置于险境?”汪伯彦也连忙附和:“黄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国库空虚,兵士疲惫,议和方为权宜之计啊!”
李纲却未理会二人,目光依旧盯着赵构,语气愈发坚定:“其二,议巡幸。官家暂居应天,虽为权宜,却需早定行止——或还都汴京,以安民心;或移驾关中,以固险隘。若一味漂泊,恐让天下人以为朝廷无志恢复,民心离散,更难收拾!”
赵构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敲击扶手的速度慢了几分。堂下官员也纷纷交头接耳,有赞同者点头,亦有犹豫者面露难色——迁都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易表态。
李纲压下堂内的议论声,继续说道:“其三,议赦令。自战乱以来,百姓流离,多有被迫从贼者,亦有守城不力之官。臣以为,当颁行宽赦之令,除首恶不赦外,余者皆可既往不咎,令其戴罪立功——如此方能安抚百姓,收拢人心,让天下知官家有仁君之德。”
“其四,议僭逆。伪楚张邦昌,受金人所立,僭居帝位,虽已退位,却罪在不赦。臣请官家明正其罪,昭示天下,以儆效尤——若容此等逆臣苟活,恐日后再有人效仿,动摇国本!”这话一出,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张邦昌虽已失势,却牵扯着不少官员的旧情,众人皆不敢轻易接话。
李纲语气不停,字字如锤:“其五,议伪命。当日金人破汴,不少官员被迫接受伪楚官职,此乃迫不得已。臣请官家甄别其心:若真心悔过,愿为大宋效力,可从轻发落;若仍怀二心,当严惩不贷——如此方能分清忠奸,整顿吏治。”
说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堂下那些曾在伪楚任职的官员,只见几人面色发白,纷纷低下头去。黄潜善见势头不对,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李纲接下来的话打断:“其六,议战。欲守必先能战,臣请官家整饬军备,招募勇士,训练兵士,尤其要加强黄河沿线防务——金人若来,当以刀枪相向,而非屈膝求和!”
“其七,议守。除了军备,还需加固城防,储备粮草,在汴京、应天、关中等地设立要塞,互为犄角——若金人来犯,可凭险坚守,拖延时日,待援军齐聚,再图反击。”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堂内烛火也似被感染,火苗窜起半寸:“其八,议本政。如今朝堂官员冗余,政令不畅,臣请官家精简机构,罢黜奸佞,重用忠良——让每一位官员都各司其职,而非尸位素餐,误国误民!”这话直戳黄潜善、汪伯彦的痛处,二人脸色铁青,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其九,议责成。赏罚不明,则官员不力。臣请官家明确各级官员之职责,有功者重赏,有罪者重罚——若守将弃城而逃,当斩;若官吏贪赃枉法,当黜!如此方能让官员不敢懈怠,尽心报国。”
最后,李纲深吸一口气,目光沉得像深潭,字句铿锵:“其十,议修德。官家为天下之主,当以德服人,轻徭薄赋,安抚百姓,广开言路,纳谏从流——唯有君明臣贤,上下一心,方能让大宋渡过此劫,重兴社稷!”
话音落下,政事堂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官员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李纲将奏章双手捧起,躬身递向赵构,须发上还沾着些许从窗外飘进来的晨雾,却依旧脊背挺直,如一株顶风傲雪的青松。
政事堂的死寂还未散透,李纲捧着奏章的手忽然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方才那十事虽陈,却仍有骨鲠在喉,需得再剖白分明。他抬眼时,目光已如寒刃出鞘,扫过堂下主和派官员的脸,声音陡然提了三分,震得梁上积尘都似簌簌落了些许:“臣尚有一言,愿官家听闻——如今朝堂议和之论不绝,臣请一切罢和议!”
这话如惊雷滚过,黄潜善猛地从椅上直起身,山羊须都抖了抖,刚要开口,却被李纲的眼神逼得顿住。李纲上前一步,袍角扫过案边溅落的茶水,留下一道湿痕,语气却愈发铿锵:“金人狼子野心,去年破汴掳二圣,今又屯兵河北窥伺江南,此等豺狼之辈,岂会因一纸和议便罢手?前番议和,赔银割地,换来的却是金人得寸进尺;今日再议,不过是饮鸩止渴,让大宋再失士气、再丧民心!”
他指尖重重戳在奏章上,纸面被戳得微微发皱:“臣请官家即刻罢黜所有议和之议,将主和官员暂避其职——唯有断了这苟安念想,方能让天下将士知朝廷抗金之决心,方能让百姓见恢复之希望!”
堂下忽有一名老臣颤巍巍起身,躬身道:“李相公所言极是!去年太原之战,王禀将军率军民死守,粮尽城破后自尽;真定府郭药师降金,却有无数士卒巷战至死——此等忠义之士,若见朝堂仍在议和,九泉之下亦难瞑目啊!”
李纲闻言,目光柔和了几分,却更添沉重,他转向那老臣,缓缓颔首:“老大人所言,正是臣心中所忧。臣请官家表彰抗金死节之士:王禀、王渊等战死将领,当追赠三公之爵,其家属由朝廷厚养;那些巷战而亡的士卒,亦当立碑记名,让其姓名永载史册——如此,方能让天下人知‘忠义’二字有报,方能激励更多壮士执戈抗金!”
这话落时,堂下不少官员纷纷点头,连几个原本犹豫的武将,也挺直了脊背。黄潜善脸色铁青,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总不能说“死节之士无需表彰”,只得闷坐一旁,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案几。
李纲见状,又转向赵构,语气恳切却坚定:“至于还都之事,臣今日仍要再奏——当还都开封!”
赵构指尖一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犹豫:“李相公,开封经金人洗劫,城防残破,粮草匮乏,若此时还都,恐难固守啊?”
“官家所虑,臣岂不知?”李纲躬身回话,却未退后半步,“然开封乃大宋故都,是天下民心所系——百姓见官家还都,便知朝廷不弃中原,必争相归附;将士见官家还都,便知此战为保家卫国,必奋勇杀敌!至于城防残破,可征调民力修复;粮草匮乏,可从江南转运——若因‘残破’便弃之,那大宋的万里江山,又有何处是‘完好’可守?”
他抬手拂去袍上的晨雾,目光扫过堂外:“如今官家驻跸应天,看似安稳,实则如浮萍漂泊——一旦金人南下,应天无险可守,官家再迁何处?唯有还都开封,以黄河为屏障,以中原为根基,方能立定脚跟,与金人周旋!”
赵构沉默了,手指在龙椅扶手上反复摩挲,堂内又静了下来,只剩烛火“噼啪”作响,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
就在此时,李纲忽然转身,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堂下几名低头不语的官员——那几人正是昔日在伪楚任职、如今仍居官位者。他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锤:“而伪楚张邦昌,及那些为金军效劳的宋朝官员,臣请官家严惩不贷!”
那几名官员身子猛地一颤,其中一人甚至膝头一软,险些栽倒。黄潜善连忙开口,试图缓和:“李相公,张邦昌虽僭位,却也是被金人所迫,如今已退位请罪,不如从轻发落,以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