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的目光落在王棣身上,见他一身征尘,甲胄带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沉声道:“王将军一路辛苦,起来回话吧。宗留守近日可好?东京的情况如何?”
“谢官家!”王棣站起身,依旧双手捧着信物,声音铿锵有力,“宗老相公日夜操劳,为坚守东京、筹备北伐耗尽心力,如今已近七旬,却依旧拄着拐杖坚守城头。东京城防坚固,粮草充足,民心所向,四方义军纷纷响应,只待官家一声令下,便可渡河北伐,扫清胡尘!”
他将韩世忠的手书与杨进的誓书一同呈上:“这是韩世忠将军的手书,他愿率三万舟师扈从官家还京,旦夕可渡河北伐;这是太行义军杨进首领的誓书与名册,百万义兵皆愿归宗老相公麾下,与金贼死战到底,不死不休!”
内侍将书信与名册接过,呈给赵构。赵构翻阅着,韩世忠刚劲豪放的字迹,杨进悍勇质朴的誓言,还有名册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名字,让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黄潜善见状,连忙上前道:“官家,韩世忠与太行义军不过是匹夫之勇,金贼势大,北伐之事非同小可,岂能仅凭几封书信便贸然行事?江南初定,正是休养生息之时,若轻举妄动,恐再生祸端。”
汪伯彦也附和道:“黄相公所言极是。如今行在安稳,粮草充足,何必去争夺那残破的中原?再说徽、钦二圣远在北方,仅凭我朝之力,难以迎回,不如暂且偏安,徐图后计。”
“住口!”王棣怒喝一声,目光如炬,直视二人,“二位相公只知江南安稳,却不知中原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金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城池化为焦土!宗老相公在城头日夜期盼,百万义军在太行苦苦支撑,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难道就是为了让官家偏安江南,苟且偷生吗?”
他转向赵构,双膝跪地,叩首不起,声泪俱下:“圣人爱自己的父母并推及别人的父母,所以教人孝;尊敬自己的兄长并推及别人的兄长,所以教人悌。官家身为大宋天子,岂能忘了身陷敌手的徽、钦二圣?岂能忘了中原故土的百姓?”
“太上皇居住的龙德宫依然如旧,殿宇巍峨,只待主人归来;可渊圣皇帝远在北方,连一处安稳的宫室都没有!”王棣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臣恳请官家,与忠臣义士合谋进行讨伐,早日迎回二圣!若官家应允,臣愿请旨改修宝箓宫,作为迎回渊圣皇帝后的居住之所,让天下人知晓官家对父亲孝顺,对兄长贤悌,这是以身为教,方能凝聚民心,共图中兴!”
说罢,他将宗泽的血疏高高举起,声音哽咽却依旧坚定:“这是宗老相公的血疏,字字泣血,句句铿锵!老相公年近七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愿在有生之年见官家还京,见王师北伐,见中原光复!若此疏不能上达天听,老相公愿免冠徒跣,赴扬州面圣,哪怕死在宫门前,也绝不退缩!”
内侍将血疏呈给赵构。赵构展开疏文,只见宣纸上的字迹沉雄有力,墨色浓淡交织,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笔尖颤抖的痕迹,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忠义之气。“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东京乃大宋故都,民心所向,四方响应”“若再迟疑,民心离散,义军心寒,再想恢复,难如登天”,一行行文字如重锤般砸在赵构的心上。
他想起了汴京的繁华,想起了父皇与兄长的容颜,想起了登基时“中兴大宋”的誓言。再看王棣满身的征尘与伤痕,想起那百万义军的名册,想起宗泽那佝偻却坚定的身影,心中的犹豫渐渐被愧疚与热血取代。江南的安逸固然诱人,可偏安一隅的骂名,他岂能背负?
赵构放下血疏,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的文武大臣,语气带着几分决绝:“黄、汪二卿所言,虽有安稳之虑,却失了大宋的气节与民心。中原乃大宋根基,二圣乃朕的至亲,北伐迎圣,收复故土,乃是朕的本分,亦是大宋的使命!”
他走到王棣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沉声道:“王将军一路辛苦,宗留守的忠义与百万将士的期盼,朕已知晓。你且回去歇息,朕即刻下诏,择日返回东京,亲率王师,北伐讨贼!”
王棣闻言,大喜过望,再次跪地叩首,声音哽咽:“官家圣明!臣代宗老相公,代数十万将士,代中原百万百姓,谢官家隆恩!”
殿内的主战大臣们纷纷上前道贺,欢呼声此起彼伏。黄潜善与汪伯彦面色惨白,却不敢再多言,只能悻悻退到一旁。
赵构望着王棣,眼中满是期许:“王将军,你且在扬州休整几日,待朕安排妥当,便与你一同北上,汇合宗留守与韩世忠将军,共图北伐大业!”
王棣重重叩首:“臣遵旨!臣定当枕戈待旦,随时等候官家号令!”
殿外,夜色已深,扬州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却不再是之前那般安逸浮华,而是透着一股即将燃起的战火气息。王棣走出偏殿,望着南方的夜空,心中默念:“老相公,诸位兄弟,中原百姓,官家已应允还京北伐,你们的期盼,终于要实现了!”
黄河的涛声仿佛在耳边回响,洛阳城头的“宋”字大旗仿佛在风中猎猎作响,那面旗帜所承载的忠义与坚守,终于换来了中兴的一线曙光。而王棣知道,这只是征程的开始,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北伐的道路注定艰难,但只要君臣同心,将士用命,百姓归心,便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没有收复不了的故土。
江南的暮春,本该是草长莺飞、柳绿桃红的时节,可扬州行宫之内,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滞闷。赵构身着赭黄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椅上,手中摩挲着一枚和田暖玉,目光却飘向窗外那株半枯的垂柳,眼神游离,不见半分帝王应有的决绝。案头摆着一卷摊开的《论语》,墨迹淋漓的“克己复礼”四字旁,却被他无意识地划了几道凌乱的墨痕,恰似他此刻纷乱无措的心绪。
一个月前,他在王棣的再三恳请下,终是下了那道“择日还都东京”的诏书。诏书上言“朕与万民同念故都,当整旅北还,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字字铿锵,传至河北、东京一带时,百姓无不焚香跪拜,义军将士更是士气大振。可这“择日”二字,却成了悬在所有人心头的迷题。一晃月余,行宫之内竟再无半分动静,仿佛那道诏书不过是一场安抚人心的虚言。
东京留守司府衙,却是另一番景象。三更时分,烛火依旧通明,映照着堂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宗泽年近七十,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饱经风霜却未曾弯折的长枪。他身着褪色的绯色官袍,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悬挂的鱼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
案上堆积的竹简、绢帛足有尺许高,最上方是刚写就的一道奏章,墨迹尚未干透,笔锋遒劲有力,力透纸背。“官家!东京城已渐复旧观,军民同心,粮草渐足,义军数十万皆愿效死,只待龙驾归来,便可北向驱虏,收复失地!”宗泽口中喃喃,右手握着的狼毫笔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年迈无力,而是心中那份急切与焦灼,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起前日派去扬州的信使带回的消息,说官家在行宫之中每日与黄潜善、汪伯彦等大臣宴饮作乐,谈论的尽是江南的富庶安逸,对还都之事绝口不提。黄潜善更是在朝堂上散布流言,说“东京残破,夷狄未退,官家龙体金贵,若轻举妄动,恐遭不测”,句句都戳中了赵构心中最深的怯懦。
宗泽猛地一拳捶在案上,震得烛台摇晃,火星四溅。“竖子误国!”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悲愤。花白的胡须因怒气而微微颤抖,眼角的皱纹拧成了沟壑,里面仿佛盛满了东京城破时的血与火,盛满了中原百姓流离失所的泪。
这已是他呈上的第二十三道奏章了。自去年深秋接管东京以来,他殚精竭虑,修整城防,安抚百姓,联络各路义军,硬生生将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都城从废墟中拉了回来。岳飞、杨再兴,张宪等年轻将领在王棣麾下崭露头角,河北八字军、河东忠义社纷纷响应,黄河两岸,抗金的烽火已成燎原之势。可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核心,需要天子坐镇东京,凝聚人心,号令天下。
“官家,你可知东京城头的百姓,每日都在南望?你可知那些战死将士的遗孤,还在盼着王师北定?”他对着南方,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许久未曾直起。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的痛惜与失望。
扬州行宫的偏殿内,黄潜善正陪着赵构赏玩新得的一批奇珍异宝。那是江南富商敬献的珊瑚树、夜明珠,流光溢彩,极尽奢华。黄潜善身材肥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声音软糯:“官家,江南水土温润,物产丰饶,比之残破的东京,实乃龙兴之地。那宗泽老匹夫,不过是想借官家的名头招揽义军,扩充自己的势力,官家可万万不能上当。”
汪伯彦在一旁附和:“黄大人所言极是。夷狄铁骑凶猛,东京地处前线,安危难料。官家身系天下苍生命脉,岂能轻涉险地?不如就在扬州定都,徐图发展,待国力强盛之后,再议北伐不迟。”
赵构闻言,心中的天平愈发倾斜。靖康年间被金人掳掠的恐惧,如同梦魇般时时萦绕在他心头。他忘不了金军铁骑踏破汴梁城门时的厮杀声,忘不了宫妃宗室被拖拽北上时的哀嚎声,更忘不了自己一路南逃、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江南的安逸,如同温床,让他早已没了北上的勇气。
“可……可宗泽接连上书,言辞恳切,若朕执意不回,恐失民心啊。”赵构迟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
黄潜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又换上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官家仁慈,心系百姓,可百姓愚昧,不知其中利害。宗泽的奏章,无非是危言耸听,故意煽动民心。臣已命人将那些奏章拦下大半,即便有几道送到官家案前,也只需好生安抚便是。待时日一久,百姓们习惯了江南的安稳,自然也就忘了东京了。”
赵构闻言,默默点头,手中的夜明珠被他攥得紧紧的,冰凉的触感却未能冷却他心中的怯懦。他闭上眼,不再去想宗泽的奏章,不再去想东京的百姓,只沉浸在眼前的奢华与安逸之中。
东京留守司府衙,宗泽的身体日渐消瘦。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处理政务,午时与王棣商议军务,傍晚还要亲自安抚百姓,深夜则挑灯写下一道道奏章。连日的操劳,加上心中的郁结,让这位古稀老人渐渐支撑不住。
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几声,他只当是风寒,并未在意。可后来,咳嗽日渐加剧,有时咳得撕心裂肺,甚至能呕出鲜血。王棣和部下们劝他好生休养,请来了东京最好的郎中诊治,郎中诊脉后,摇头叹息:“大人这病,非药石所能医治。乃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郁而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宗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挥手让郎中退下。他心中的“心药”,便是官家回京的圣旨,可这道圣旨,却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他依旧每日坚持处理政务,依旧每日写下奏章。只是那笔锋,渐渐没了往日的遒劲,变得有些滞涩;那双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添了几分疲惫与黯淡。他的官袍,显得愈发宽大,贴在单薄的身上,风一吹便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