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滚烫的血,猛地涌上虞玉兰的头顶,冲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富裕中农”?
她虞玉兰?
那个当年被田步仁家恶狗追着咬、满村跑的丫头?
那个寒冬腊月里,只能裹着件破单衣,咬着牙下到冰碴子河里摸鱼换口吃的苦命人?
那个为了一捧活命的米,能给人磕头磕到额头见血的虞玉兰?
就因为她听了党的话,信了党的理,豁出命去开荒种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颗汗珠子摔八瓣,省吃俭用,才置办下这点家当,让娃们总算能吃上顿饱饭,能背上书包走进学堂,这就成了“富裕”了?
就成了“忘本”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谁定的?!”
虞玉兰猛地扭转身,声音嘶哑得像钝锯子拉扯老木头,震得场院边柳树上的麻雀扑棱棱惊飞一片。
她双眼赤红,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钩子,死死钉在人群里一个穿着半旧干部服、手里攥着个小本子的年轻人脸上——那是新调来的农会干事小王。
他被虞玉兰这剜心似的目光盯得发毛,强自镇定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虞……虞大姐,您别急……这,这是工作组根据上头的政策,按各家田亩、牲畜、农具,还有……还有雇工情况……初步评定的。是……是有章程依据的。”
他说话时,手指在小本子上无措地划拉着,像是在寻找支撑。
“依据?”虞玉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划破这闷热的空气,“依据就是看我虞玉兰家多了头能拉犁的骡子?
多了头能耙地的牛?
多了几件不让人笑话的农具?
多了两间能遮风挡雨、不让娃冻着的窝?
还是看我闺女能念上书,识上字,不再当睁眼瞎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富裕’?
这就是‘忘本’了?!”
她一步步逼向小王,手里那柄扬叉的铁齿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带着一股拼命的架势。
“那你告诉我!共产党领着咱们穷人打江山、分田地,为的是个啥?
是不是就为了让大家伙儿都能挺直了腰杆子,有饱饭吃,有暖衣穿,有牲口使唤,有结实的房子住,让娃们能读书明理,不再受欺压?
你说是也不是?!”
话音未落,她猛地扬起手中沉甸甸的扬叉。
“哐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脚边那半人高的青石碌碡上!
火星子刺啦啦迸溅开来,如同她心底压抑不住的怒火。
全场瞬间死寂,连风都仿佛吓停了。
“我虞玉兰!听共产党的话!信共产党的理!”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砸在地上能冒出烟来
“土改分地那会儿。
我第一个冲进田家大院!
开荒增产,我起五更爬半夜,手上磨掉几层皮!
我省下每一口吃的,勒紧裤腰带置办这点家业,为的是啥?
就为了娃们不再像他娘当年那样挨饿受冻!
就为了能活出个人样来!
这才吃了几天安稳饭?
才过了几天像人的日子?你们就眼红了?
就拿着这死规矩、冷条文,硬要把我往‘富裕’那边推?
往‘忘本’的坑里摁?!”
“这不是往死里冤我是什么?!
是要寒了所有想靠着自个儿双手,刨食吃、过好日子的人的心吗?!”
小王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脚后跟磕在碌碡上,差点摔个仰八叉,脸涨得像块红布,结结巴巴道:
“虞……虞大姐,您……您冷静些……这……这只是初步评定,有意见可以……可以向上头反映……”
“反映情况?”
虞玉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像夜宿荒坟的老鸹叫,充满了愤怒、委屈和一种被彻底伤透了的绝望。
她不再看小王那窘迫的样子,充血的目光扫过场院上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猛地转身,迈开大步,咚咚咚地朝自家那两间低矮却结实的土墙瓦房走去。
沉重的脚步砸在夯实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像是把满腹的冤屈都踩进了地里。
不多时,她又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那红布是当年支前立功时奖的,上面用黄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边角都已磨得起毛泛白。
她走到场院正中央,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哗啦”一下抖开了红布——一个崭新的、印着鲜红五角星和“支前模范”四个大字的硬壳证书露了出来!
证书的扉页上,贴着一张她年轻时拍的半身照,穿着干净的粗布褂子,胸前戴着大红花,眼角虽已有了细纹,却透着一股子蓬勃的精神气。
照片旁边,是毛笔写就的遒劲字迹:
“任命虞玉兰同志为第三区渡江战役支前委员会副主任”。
下面盖着区政府的鲜红大印,红得耀眼,像一团不灭的火。
她把红证书高高举过头顶,让那鲜红的印章和庄严的字迹,在阳光下灼灼刺目!
“大家都睁眼看看!看清楚咯!”
虞玉兰的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这是个啥?!
这是共产党、是政府给我的信任!
是共产党说,我虞玉兰,一个穷得底儿掉的寡妇,能干事!能为咱们的新国家出力!”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上了哽咽,却更有一种撼不动的力量:
“渡江那会儿,我带着咱们河西的一帮妇女,没日没夜地纳鞋底、烙干粮、抢救伤员!手上磨得全是血泡,旧的没好新的又起,血水都把纳鞋底的麻绳染红了!
有一回抬担架转移,碰上敌人飞机扔炸弹,我想都没想就扑到伤员身上,炸弹皮子就从耳边飞过去,震得我这耳朵足足聋了半个月!”
她喘着粗气,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砸在红证书的封皮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这红本本,是区里敲锣打鼓送来的!
让我去当干部,吃公家饭!
我没去!
为啥?
就因为我觉得,把分到手的地种好,多打粮食,把娃教育成人,让咱们河西的穷乡亲日子都一天天好起来,这就是对共产党最大的报答!
这就是咱老百姓顶天立地的功劳!”
她双手捧着那证书,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十指都在哆嗦。
她环视着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张写着“富裕中农”四个字的红纸告示上,眼神像淬了冰。
“今天,就因为我虞玉兰听党的话,肯下死力气干活,让全家吃上了饱饭,置办了点产业,你们就要给我扣上这项‘富裕中农’的帽子?
就要把我跟田步仁那些过去喝人血、吃人肉的地主老财往一堆里划拉?”
她猛地将手中的红证书,狠狠摔向脚下那冰冷坚硬的青石碌碡!
“啪——嚓!”
一声脆裂的巨响!
硬壳证书的边角与石头猛烈撞击,封面瞬间撕裂,里面泛黄的纸页散落出来,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在弥漫着麦草香气的夏风里无助地飘零、翻滚。
有一页纸打着旋,落到了刘老五的脚边,他吓得像避蛇蝎似的猛地跳开。
“这官帽子,我虞玉兰不稀罕!
可这顶‘富裕中农’的黑帽子,我也绝不认!”
她指着地上散落的纸页和那裂开的证书。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劈开沉闷的空气。
“要是共产党的干部,都像你们这样不辨是非,不讲实际,只管死搬硬套这些脱离群众的条条框框!
那我虞玉兰,宁可一辈子就当个本本分分的穷庄稼人!也绝不做你们这样糊涂的官!
你们这样搞下去,跟当年那些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有啥分别?!
这能是长久之计吗?!”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打谷场。
连风都仿佛凝滞了。
只有远处南三河那浑浊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虞玉兰的胸膛像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她不再看任何人,弯下腰,捡起自己那柄跟随多年的扬叉,沉重地扛上肩头。
铁齿上闪烁的寒光,映照着她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睛。
她挺直了几乎被压弯的脊梁,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虽伤痕累累却根系深扎的老树,一步一步,踩过地上那些散落的、曾代表着她荣誉与忠诚的纸页,踏过场院上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那金灿灿的、散发着阳光和汗水气息的麦垛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倔强而孤独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深深地烙印在河西村这片刚刚萌发生机、此刻却又被困惑与争议笼罩的土地上。
那年,是公元一九五零年。一九五零年,那个炽热而喧嚣的初夏。虞玉兰,四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