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在泥墙上晃悠,像洪泽湖面上被风揉碎的月光。
姬永海把筷子搁在碗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粗布衣襟上补丁的硬棱,那补丁针脚细密,是娘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借着这昏黄的光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十三岁的少年喉结突兀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块难以消化的硬疙瘩。
他胸腔里憋了半月的疑问,终于在沉默的挤压下挣脱出来:
“娘,人这辈子,是不是早就定好了?
像南三河的水,该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
昊文兰正往灶膛里添柴,干燥的芦柴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噼啪”的脆响,几粒滚烫的火星子不安分地溅出来,落在她脚边干冷的泥地上,瞬间熄灭,只留下几点焦黑的印记,如同命运在漫长岁月里随手撒下的谶语。
她没回头,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被灶膛里沉闷的燃烧声裹着:
“咋突然钻出这个牛角尖?” 。
“你看刁德林,”姬永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一种急于剖白世相的冲动。
“他以前是县中高材生,现在当生产队长,本该领着大家伙儿往好日子奔,可他呢?眼睛就盯在堂姑姬忠芳反革家属的辫子上!揪着不放!”
少年瘦削的胸膛起伏着,仿佛要把那些憋闷在心底的浊气都吐出来。
“他喊口号震天响,什么‘把特殊运动进行到底’,什么‘巩固成果’,什么‘保证纯洁性’……
呸!喊得比河滩上的蛤蟆还响!可明眼人谁不知道?他刁德林心里那点弯弯绕,就是借这股邪风,把他早年被羌忠远嘲弄、下不来台的那口恶气,全撒在我堂姑身上!还装得跟个正神似的!”
他越说越激愤,筷子在碗沿上敲出急促的“嘚嘚”声,仿佛在控诉这不公的世道。
“他念了一肚子书,字儿没把他念明白,倒把心给念窄了,念黑了!
去年夏收,他监工,自己躲树荫下凉快,倒骂拾麦穗的小英子‘投机倒把’。
吓得那丫头哇哇哭!
还有,前年冬天,队里仓库少了一袋花生种,查来查去没个结果。
后来有人看见,就是他刁德林,半夜偷偷摸摸挖了老孙头家自留地里半垄葱!就这品行……”
少年鄙夷地撇了撇嘴,仿佛那名字都带着一股腌臜气。
他喘了口气,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和隐隐的羡慕:
“可他弟刁德苏呢?小时候掏鸟窝被先生罚站,鼻涕糊一脸的主儿,现在却是部队当干部!
上个月探家回来,脚上那双皮鞋,啧啧,亮得能照见人影儿,晃得人眼晕!
凭什么?都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刁德林在河西烂泥塘里打滚,刁德苏就在河东岸上穿皮鞋走路?
这难道就是老人们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
这‘河西’的泥,怎么就甩不脱呢?”
灶膛里的柴火“哗啦”一声塌陷下去,火光骤然一暗,随即又顽强地向上窜起,映亮了昊文兰眼角的细纹,那每一条纹路里,仿佛都沉淀着岁月的风霜和洞明世事的微光。
她用火钳沉稳地拨了拨柴火,火苗舔舐着黑黢黢的灶口,发出低沉的呼呼声。
“你见过刁德苏在部队的样子?”
昊文兰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儿子躁动的疑问。
姬永海一愣,摇摇头。
“前年他探家,我去你二婶家借筛子,”
昊文兰的声音慢下来,带着一种追忆的平实,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墙,落在了别处,
“正撞见他给刁大伯捶背。老头子瘫炕上几年了,身子沉,气味也重。”
她顿了顿,像是要儿子仔细体会那份不易。
“刁德苏就那么半跪在炕沿前,一下一下,捶得又稳又实。
他说在部队练瞄准,数九寒天,趴在雪地里,一趴就是三小时,纹丝不动,睫毛上结满了冰溜子,硬得像玻璃碴子。
又说提干那年夏天,驻地发大水,他抱着根木头桩子跳进齐腰深的浑水里堵决口,在水里硬生生泡了两天两夜,人都泡发了白,差点就没上来……那口气,不是在表功,倒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她拿起火钳,轻轻拨开灶膛口,让光线更清晰地映在自己脸上。
“那双皮鞋是亮,可那光,照的是他自个儿淌过的汗,走过的险路。”
昊文兰转过身,拿起粗瓷碗,从冒着热气的锅里舀米汤,乳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
“刁德林呢?”她的声音透过蒸汽传来,带着一种冷峻的穿透力。
“特殊运动刚起风那会儿,他蹦跶得最高,带头抄了羌忠远家。
为啥?就为羌家有本祖上传下来的线装书,说是‘四旧’的毒草。
后来,风向有点变。
羌忠远不知怎么又当了公社的文艺辅导员。
排节目时,当着好多人的面,半真半假地‘嘻哢’了他几句。
说他当年抄家那劲头像戏台上的小丑,臊得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恨得牙根痒痒。”
她将满满一碗热腾腾的米汤推到儿子面前,热气氤氲。
“再后来,羌忠远被定了罪,抓走了。
刁德林去公社领‘觉悟高、斗争性强’的奖状,脚上那双布鞋,鞋帮子上还沾着羌家菜园里新鲜的黄泥巴!”
昊文兰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这,就是你说的‘河东’风光?”
姬永海的手指僵在粗粝的碗沿上,那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
他想起去年夏收,刁德林叉着腰站在麦场高处的神气模样,自己偷懒躲在草垛后被他发现时劈头盖脸的呵斥,而他对那个瘦弱的小英子凶狠的斥责犹在耳边。
他又想起刁德苏寄回来的家信,信纸被娘宝贝似的收在炕柜的小匣子里。
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总说“驻地百姓帮我们补衣裳,送热汤,得好好练本事报答乡亲们”。
一个踩着别人脊背往上爬,鞋底沾着河西的污泥,脸上却涂着河东的红光。.
一个在真正的河东路上走,每一步都带着汗水和泥泞的印记,那皮鞋的光亮,是汗水冲刷出来的,是风雪磨砺出来的。
“这年月,水是浑,”
昊文兰的声音像穿过浓雾的船橹,沉稳而清晰。
“可水浑的时候,脚往哪块地上踩,是深是浅,是泥是岸,终归是自个儿选的。”
她看着儿子困惑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
“刁德林是读过书,墨水灌了一肚子,可那点机灵劲儿,全用在瞅别人的空子,琢磨着怎么踩着人肩膀往上够;
刁德苏没念多少书,是个实心眼,可他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该下死力的地方,绝不偷半点滑。
这心路,不一样,脚下的道,能一样吗?”
窗外的月光,清冷冷地,从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长条影子,像几道沉默的界河,横亘在昏暗的堂屋里。
姬永海盯着那晃动的光影,心绪翻腾。
他猛地想起去年留级,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一个人跑到南三河废弃的土坝上,抱着膝盖哭得喘不上气,觉得天都塌了,河西的泥沼已经淹到了脖子。
是娘,不知怎么找到了他,手里攥着一小把在打谷场边角仔细捡来的、带着土腥气的麦穗。
她什么大道理也没说,只是把那几粒饱满的麦粒放在他汗湿的手心,粗糙的手指抹去他脸上的泪和泥:
“瞧见没?一粒米,也得经三季的风吹雨打日头晒,才能鼓胀。
人活一世,哪能怕摔几个跟头?摔倒了,沾一身河西的泥,爬起来,拍拍,照样能往河东岸奔!”
那沉甸甸的麦粒硌在掌心的感觉,此刻异常清晰地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