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中学的土操场在秋阳里泛着白花花的光,像块被晒硬又曝露在野地里的驴皮,干裂的纹理里嵌着经年的尘土和碎草屑。
姬永海背着娘用裁坊下脚料拼缝的书包,踩过操场边那丛歪脖子柳树投下的稀薄阴凉时,裤脚已沾了厚厚一圈黄泥巴。
小姬庄的土路到了这旱季就显出它欺生的德性。
一脚下去,能“噗”地掀起半尺高的土烟,呛得人喉咙发紧。
可若是沾上点隔夜的露水或零星雨星,那泥便能死命粘住鞋底,沉甸甸像坠了块铅,每一步都拖着河西的沉重与黏滞。
他踏进教室门槛,后墙根那块黑板还残留着昨日未及擦净的粉笔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几个字。
被不知何处渗入的雨水洇湿了边缘,泡得虚胖浮肿,像几只布满血丝、肿胀难睁的眼睛,空洞而固执地钉在门口,监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影。
“姬班长,你这鞋跟沾了多少泥?够喂饱生产队那只病怏怏的老黄牛三顿了!”
昊建芳的声音像颗裹着辣椒面的炮仗,从最后一排猛地炸开,比操场边催命似的铜铃还要尖利刺耳。
她正用根簇新的红头绳扎紧她那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辫梢被她甩得活泛,像两条刚离了水、在岸上蹦跶挣扎的小鲤鱼。
辫根处,一枚被摩挲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人影的伟人像章,如同第三只警惕的眼睛,冷冷地别在那里,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姬永海没应声,只把那个沉甸甸、散发着染料特有酸涩气的书包使劲往桌肚里塞,身下那张饱经沧桑的木桌立刻发出“吱呀”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桌子打他初一坐进来就没安稳过,桌腿扭曲得如同患有严重罗圈腿的老人,每次伏案写字,他总得用膝盖死死顶住摇晃的桌沿,才能勉强稳住这随时可能散架的一方天地。
他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昊建芳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已磨出了毛茸茸的线头。
却浆洗得异常挺括,亮堂堂的,竟比供销社柜台里那些待价而沽的白瓷碗还要晃眼。
最扎眼的是她脖子上那串用饱满红小豆串成的项链。(她总是跟同学们说:是她奶奶在红小豆刚成熟时精选圆粒,用纳鞋底的绳串起来的。预示吉祥.喜乐.顺遂)
此刻,一束顽强的秋阳正巧穿透蒙尘的窗玻璃斜射进来,精准地打在那串豆子上。
每一粒都红得惊心动魄,像新鲜伤口里刚滴落在地、尚未凝固的血珠,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生机。
“我家那老黄牛才不稀罕这泥呢。”
姬永海弯腰,把沾满泥浆的裤脚往上仔细卷了卷,露出一小截小腿,上面赫然点缀着几个被秋蚊子叮咬出的红肿疙瘩。
“它现在天天啃队里新割的红薯藤,油绿鲜嫩,比你带的烤山芋还香上三分哩。”
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像在谈论一件最平常的农家事。
昊建芳绷紧的脸瞬间被这话戳破,“噗嗤”一声笑开了花,仿佛刚才那尖锐的质问从未发生。
她利索地从书包里掏出个叠得方正的油纸包,揭开,里面是两块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玉米饼。
“算你有口福,”
她把其中一块不由分说地推到姬永海面前,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了些金黄的玉米细面,在光线下如同撒了层碎金粉,
“我娘今早才用新收的头茬玉米磨的面,金贵着呢,匀你一块尝尝鲜。”
那股子质朴而温暖的玉米甜香,混着昊建芳发梢间淡淡的皂角清气,丝丝缕缕钻入姬永海的鼻腔。
瞬间将他拽回到三姑家那烟气缭绕却无比踏实的灶房——
每次去走亲戚,三姑总爱在烧得正旺的灶膛灰烬里埋上两个嫩玉米,燃烧的麦秸秆腾起的青烟裹着玉米粒受热爆裂出的焦甜气息,能霸道地填满整个农家小院。
那是属于河西贫瘠日子里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丰饶记忆。
他喉结微动,手指正要伸出,前桌的高大风却像嗅到腥味的猫,“唰”地转过头来。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活脱脱两个刚从旧门环上抠下来的生锈铜铃铛,目光死死钉在那块玉米饼上:
“昊建芳!你给班长送吃的,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拉拢腐蚀革命班干部?这可是赤裸裸的小资产阶级作风!糖衣炮弹!”
高大风的爹是大队威风凛凛的治保主任,脖子上总挂着个磨得发亮的铁皮哨子,说话腔调也学足了公社大喇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铿锵。
昊建芳脸上那点难得的笑意瞬间冻结。
她“啪”地将那块玉米饼往两人课桌中间一拍,力道之大,黄澄澄的饼子应声裂成两半,细碎的渣子溅落开来。
“高大风你给姑奶奶睁大你那对招子看清楚!”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
“这是我家自留地里收的玉米!一没偷二没抢!干干净净!倒是你——”
她话锋如刀,直指对方,“上个月是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掰了生产队地里还没灌浆的嫩玉米棒子?塞得满嘴流浆!那算不算搞小资产阶级的腐化堕落?!”
原本沉闷的教室像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平日就爱起哄的男生兴奋地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土坯课桌,嗷嗷叫好,灰尘簌簌落下。
后排的女生们则慌忙捂住嘴,压抑的笑声还是从指缝里丝丝缕缕漏出来,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敏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姬永海心头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站起来。
他身上的蓝布褂子后襟已被秋老虎的闷热和此刻的紧张洇湿,颜色深了一片。
“都给我安静!”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像父亲在田埂上吆喝牲口,
“上课铃就要响了!有意见、有揭发,课后都拿到路线分析会上,摆到台面上说个清楚明白!”
说话间,他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向窗台——
不知哪个勤快又心思细密的学生,在个干裂得如同老人皮肤的泥盆里栽了棵仙人掌。
此刻它正张牙舞爪地生长着,狰狞的尖刺上,还孤零零地挂着片早已干枯发黑的破蜘蛛网,在微风中轻轻颤悠,像一张被遗弃的破帆。
永英缩在灶门前那张矮小的条凳上,手里的火钳无意识地在灶膛口拨弄着,动作僵硬得像握着一支沉重的笔。
灶膛里,麦草燃起的橘红色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黢黑的锅底,跳跃的光影在她年轻的脸上明灭不定,映得忽红忽黄。
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紧贴在鬓角,又被灶口喷涌出的热浪熏烤得微微打卷,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锅里,红薯切块混着稀薄的米粒熬成的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沉闷的声响在狭小的灶房里回荡。
浓稠的白汽蒸腾而上,在熏得发黑的房梁上遇冷凝结,汇成浑浊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沉重地滴落在下方腌咸菜的粗陶坛子上,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啪嗒、啪嗒”声,敲打着沉闷的空气。
“娘,你听听永海今儿回来咋说的,”
永英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火燎般的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火钳在灰烬里无意识地戳出几个小坑,“人家公社中学里那个南京来的插班生,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苍蝇站上去怕都要劈叉!
比戏台子上唱青衣的小姐还讲究!人家不光识字断文。
还会算那什么……鸡啊兔啊关一个笼子里头的学问!”
她顿了顿,火钳猛地往灰里一插,几点火星子“噼啪”爆出,溅落在脚边冰冷的青砖地上。
“哪像我,榆木疙瘩一块,连自己工分本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都认不全,活脱脱睁眼瞎一个!”
娘佝偻着背,正用一块边缘磨损得发毛的粗布,一遍遍擦拭着灶台上那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