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锅在门槛石上重重地磕了几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震落了些许灰白的烟灰。
“李老师……是个好人。” 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前儿个碰见他,他还念叨,说你是块好料子……是块读书的料。”
姬忠楜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力气,才又缓缓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沾满了泥土般沉重。
“别……别像我们……一辈子……埋在这土里,看不见天日。”
姬永海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越过姬忠年油亮的嘴角,越过脚下浑浊流淌的河水,投向了对岸。
河西,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姬庄,低矮的土坯房,泥泞不堪的小路,日子紧巴得如同拧干了最后一滴水的抹布。
河东,是公社所在地,隐约可见几排青砖灰瓦的房子,有挂着“为人民服务”红匾的供销社,听说还有人骑着锃亮的“飞鸽”牌自行车上下班,车铃铛能清脆地响出半条街。
大人们总爱念叨那句古老的谶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眼前这条河,浑浊、宽阔,沉默地横亘着,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天堑。
河西的人,望得见河东的炊烟,却找不到渡河的船。
田慧法对“渡河”这种遥不可及的念头毫无兴趣。
他是家里的长子,他娘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宠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蜜罐子。
早上起床,温热的馒头直接塞到手里;放学回家,木盆里兑好的洗脚水冒着丝丝白气。
他最大的乐趣和本事,就是呼朋引伴,领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像一群精力过剩的野狗。
在村后那片遮天蔽日的槐树林里上蹿下跳地掏鸟窝。
或是撅着屁股蹲在臭烘烘的河沟边,屏息凝神地摸虾。
有次摸虾太投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栽进了腥臭的淤泥里,新上脚的千层底布鞋灌满了黑泥。
他娘抱着他,看着那双面目全非的新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足足哭了半宿。
可第二天一早,红肿着眼眶的娘,还是悄悄往他书包里塞了两个温热的煮鸡蛋。
哑着嗓子说:“乖儿,别往心里去,鞋坏了娘再纳……可千万别再往水边去了啊……”
那鸡蛋,带着母爱的余温,也带着无原则溺爱的酸涩。
“永海,” 田慧法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手里熟练地把玩着一把用自行车内胎皮筋和树杈自制的弹弓。
眼睛瞄着远处树梢一只蹦跳的麻雀,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的疑惑。
“你费那个劲,入那劳什子团,到底图个啥?”
他努了努嘴,指向姬永海胸前那枚在阳光下微微反光的物件。
“有这功夫,不如跟我们掏斑鸠去!
昨天我可瞅见了,老槐树最顶上的那个杈子,藏了个老大老大的窝!”
姬永海胸前的团徽,是几天前才郑重别上去的。
入团仪式就在学校尘土飞扬的土操场上举行。
旗杆上那面褪色的红旗,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挣扎的战旗。
班主任李老师,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老教师,颤抖着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徽章别在他洗得发白的旧学生装胸口。
李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庄重,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永海啊,共青团……是党联系咱广大青年的……桥梁和纽带。”
姬永海当时就挺直了腰板,紧紧盯着老师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温润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见过村口那座横跨小河沟的石板桥,知道桥是让人踩着过河的。
可“纽带”是什么?他懵懵懂懂。
仪式结束后,他偷偷翻遍了那本破旧的《新华字典》,字典上写着:
“能起联系作用的人或事物。”
这解释依旧像隔着一层雾。
他只觉得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压在心口,分量不亚于他爹在全家挨饿时,偷偷藏在破床板底下、预备救命的半袋麸皮。
团徽上飘扬的旗帜是鲜红色的,旗子的边框是金黄色的,五角星和外围圆圈的图案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而冰冷的光芒。
姬永海第一次戴上它回到那间昏暗的土屋,对着家里唯一一面模糊不清、布满水银斑点的破镜子,整整站了半宿。
昏黄的煤油灯光摇曳着,将他挺立的身影和胸前那点微弱却倔强的金色,一同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
镜子里的人,嘴唇紧抿,眼神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燃烧的光。
他想起爹无数次在油灯下,就着咸菜啃窝头时,那近乎呓语的念叨:
“永海啊,咱姬家人,祖祖辈辈老实巴交,像地里的泥巴,谁都能踩上一脚……你得争口气,得挣出个人样来!”
粗糙的手指,带着少年滚烫的体温,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金属表面。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那冰冷的徽章,竟像揣在怀里的一颗微缩的太阳。
正用微弱却持续的热力,熨贴着他贫瘠的胸膛,也点燃了他心中那点不甘的火星。
几天后,他特意约了三个从小一起滚泥巴的伙伴,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见面。
田慧法第一个看见他胸口的异样,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哎哟”一声就蹿了过来,伸手就要摸:
“这啥玩意儿?亮闪闪的!”
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金属边缘,又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了回去,在衣襟上蹭了又蹭。
“乖乖,真亮堂!比我娘压箱底那对银镯子还亮!”
庞四十也憨憨地凑上前,他搓着那双因常年帮家里干粗活而布满厚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泥垢的大手,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反复蹭了好几下。
才小心翼翼地伸出粗壮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那徽章光滑的表面,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
“永海……”
他抬起黝黑的脸,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懵懂的渴望。
“戴上这个……是不是就能……就能当干部了?”
那“干部”二字,在他心中,如同云端的神只。
姬忠年则抱着胳膊,斜倚在粗糙的树皮上,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半生不熟的红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干部?” 他嗤笑一声,红薯渣子喷了出来。
“当干部有啥用?能天天有白面馍吃?能顿顿见荤腥?”
他斜睨着姬永海胸前那点金光,眼神像在看一个可笑的累赘。
“我看呐,这就是个紧箍咒!戴上它,手脚就被捆住了,不自由!不痛快!”
他想起了上周自己壮着胆子,偷偷溜到刁屠夫的肉案边。
看着那柄雪亮的屠刀带着风声劈开骨肉,听着猪临死前凄厉的嚎叫,闻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生肉特有的膻气……
那一刻的刺激与那油汪汪的肥肉散发出的致命诱惑,远比这冰冷的徽章来得真实、痛快。
姬永海脸上没有半分愠色。
他太了解眼前这三个伙伴了。
他知道姬忠年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这小子对杀猪的向往,是真真切切烙在骨头里的,那油腥味儿就是他的“河东”。
他也知道田慧法每次在槐树林里得手,掏到最大最漂亮的鸟蛋,总会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捧回去给他娘补身子。
庞四十虽然被学业压得抬不起头,留级留得像个笑话,却总在下雨天村边小河沟涨水时,默默蹲在泥泞的岸边,把那些吓得哇哇哭的小萝卜头,一个个稳稳地背过河去。
他们都在河西这片苦涩的土地上挣扎着,像在盐碱地里寻找甜草的根,各自用不同的方式,熬煮着自己那点微小而实在的盼头。
只是他姬永海的盼头,和他们不同。
那盼头不在油汪汪的肉案边,不在掏鸟摸虾的嬉闹里,也不在帮助弱小带来的片刻慰藉中。
他的盼头,在河的对岸,在那些模糊不清却散发着诱人光晕的砖瓦房和自行车铃声里,在一个更大、更亮堂、更难以言说的远方。
一个煤油灯芯跳动的夜晚,姬永海趴在用土坯垒成的“书桌”前,就着豆大的昏黄灯火,艰难地辨认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爹姬忠楜,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汉子,默默地蹲在低矮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
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盘旋。
“听说……你入团了?”
爹的声音裹在浓重的烟味里,闷闷地传来,像从一口深井里捞上来。
“嗯。”
姬永海头也没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目光依旧焦着在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上。